晚上沈盈之把租屋里另外那张床竖起来靠墙，腾出来一小块地方用来穿上新鞋练习。刚来回走了十来步她就发现高跟鞋与自己八字不合，不是企图把她的脚往外面甩，就是企图让她的人往地上摔。较了半天劲她才凭着常年习武练就的平衡感勉强控制住它们，然而用不着照镜子她都知道自己走起来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她想了想，从文具盒里找出彩色的荧光指示贴，在地上贴出15公分宽的两条平行线，又在网络上找了教仪态的视频。挺腰送胯，下巴平抬，两眼平视，她在两条线之间练习步法。

要自如地驾驭着高跟鞋走在两条线之间难度极高。鞋子总想把她的两只脚送出线外，如果勉强把脚踩在线内，身子又左摇右晃。

经过整晚的练习，她才终于可以在平行线之间走稳，但是仍然感觉不满意。还得抓紧练习才行！

第二天一早起床后她把清洗卫生间当做晨运，弄完后正在满足地吃着配了煎蛋的公仔面。医院那边打来电话说外公醒了！她丢下碗筷，抓起背包就跑出门，赶去医院的路上只觉得天蓝得无比可爱，云白得无比温柔。

在病房外面，她遇到了一脸凝重的杨博士，轻快的脚步顿时一沉。

“杨博士，不是说我外公醒过来了吗？又出了什么问题？”她急忙问。

“沈小姐，你外公确实已经苏醒，除了开颅手术的创口还需要时间恢复以及轻微肺部感染还需要进一步治疗之外，身体方面没有大的问题，过两天就可以转入普通病房。但是老年人中风容易留下后遗症，分为运动障碍和认知障碍，经过我们检查，在他身上发现了轻度运动障碍和重度认知障碍。”

她见过中风后的病人行动不便的情形，但是认知障碍？她揪着一颗心又问：“杨博士，能不能请你把认知障碍说得具体一些？”

“他涉及学习、记忆、语言、情感等方面的大脑功能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无法正常工作。简单来讲涉及到智力衰退以及一些精神方面的问题，例如他无法算数，对医生、护士、日期等等毫无概念，他也可能不再认识家人和朋友。” 杨博士看向她的目光中饱含怜悯。

一想到外公可能不再认识自己，她的心脏一阵刺痛。

“这些都是可以治疗的吧？现在医学这么昌明。”她近乎乞求地问道。

“运动障碍可以通过康复训练逐渐缓解甚至完全恢复，至于认知障碍……对于老年人是很难恢复的，当然也可以通过各种智力训练达到一定的缓解。”杨博士跟着告诉她，氹仔岛有一个由特区政府卫生局全资资助的康复中心，专门接收身体机能严重缺失而不能自理、需要长期康复护理的病人，建议她尽快向社工局提出申请，这样她外公出院后就能直接转入该中心。

换好隔离服，她忐忑地走进病房。

赵国柱依旧闭眼躺在病床，看起来跟昨天并没有两样。

她缓缓地在床头坐下，拉住他的手轻摇两下，叫了声：“外公！”

外公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她既高兴又害怕。她为外公的苏醒感到万分高兴，同时也万分害怕他会问自己“你是谁”。

然而外公略有些困难地把目光聚焦在她脸上，终于看清她的容貌之后，满面春风地问：“振琳，你下班了？”

赵振琳，是她早早过世的母亲。

她哽咽道：“外公，我是豆豆。”

“振琳，你这件新工衣真难看。”赵国柱望着她身上的隔离服，瘪瘪嘴。

外公还记得母亲是名护士，可是他不仅把自己错认成母亲，还错把隔离服当作护士服，她不无伤感地想。

这一天直到探视时间结束她都呆在外公的病床前。外公还是比较虚弱，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偶尔睁眼跟她讲两句话，也是一会儿把她当作她母亲，一会儿又完全不认识她是谁。而她总是握着外公的手，在他醒着的时候耐心地陪他说话，在他睡着的时候默默地向上天祈祷，希望他可以真正好起来。

期间她接到了永光永泰集团人事部门的电话，通知她参加周四早晨九点在永光金龙娱乐中心进行的招聘考试。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并没有感到惊喜。

回到租屋，她煮了一小锅饭，快熟的时候在上面铺满腊肠片和青菜，煮熟以后再淋上花生油和豉油，美美地吃了顿简易版煲仔饭。这算是搬来平民村的第一次正餐，她边吃边觉得外公说的一句话特别有道理。他说，人生在世只要能填饱肚子就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吃饱饭，她更加努力地练习走路的仪态，两个小时之后，已经可以踩着高跟鞋走得轻快并且保证每一步都踏在两条线之间。她觉得还不太放心，再次立了手机在墙脚拍视频来查看，发现自己虽然不像T台名模那样步履如行云流水，但也算自然大方。她又练习了一会儿才去睡觉。

鸟鸣声中，她迎来了平民村的第二个清晨。浓烈的阳光似乎预示着一切都在好转。

她在社工局的网站为外公提交了入住氹仔康复中心的申请。除开在探视时间去医院陪伴外公，她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继续练习步态以及熟悉永光永泰集团的企业背景。虽然可能没有用场，她还是抽空温习了一下初二时在学校圣诞晚会上表演的扑克牌魔术，那次她拿到了演出一等奖。

周四早上八点半，她扎着高马尾，化着淡妆，穿一身甘蓝色正装站在了超五星级大型娱乐度假酒店，永光金龙的正门。手腕上一只精钢表带的浪琴心月是外公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瞥一眼宛若皎白月光的贝母表盘，她衷心期望今天是好运的一天。

耗时三年才建成的永光金龙酒店占地面积30万平方米，主建筑地上58层，地下4层，是港澳最大规模的酒店，也是本地最高的建筑。酒店主楼的顶部设计成初绽的莲花造型，‘花芯’是楼顶直升机坪，‘花瓣’延伸向下，将楼的立面竖直分割成四个凸面和四个凹面，凸面和凹面分别用淡金色和冰蓝色的钢化玻璃作为外墙。当出现在新闻上的建筑设计模型真实地展现在眼前，她不由得心悦诚服地认可这座今年全球十佳建筑实至名归。

主楼周围是娱乐中心，由四个高低不一的副楼组成，形似错落舒展的叶片，乳白色的玻璃外墙与淡金色的玻璃屋顶与主楼相互辉映。除了酒店正门入口之外，副楼与副楼之间用景观区作为间隔，彼此间还有环绕主楼的回廊相连。虽然酒店和娱乐中心的基础设施已经竣工，但是内部装饰部分还没有完成，现在整个酒店综合体仍然用活动围墙与外界隔开，甚至部份地方还用薄膜覆盖着。荷官的招聘考试在位于酒店正门左侧的娱乐中心银厅进行，应试者们出示身份证件后经由特别通道进入。

银厅外的告示公布了考试安排：考试由第一轮笔试和第二轮面试组成。笔试项目是计算，由于报名人数接近1000，笔试分为五场，每场200人，从九点钟开始，每场间隔十五分钟，她在第一场。笔试合格的人将在今天下午接到电话通知，然后在明天上午参加面试。

虽然离面试开始还有半小时，现场已经来了六七百人，以年轻男女居多，也有一些中年人，绝大多数穿着正式。在她左边有几个人似乎相互认识，彼此熟络地交谈，内容无外乎是永光集团一向厚待荷官，这次来应试的人数打破本市的历史记录，盼望考试顺利通过等等。在她右边有个长得像张家辉的男生，旁若无人地用手机在打《龙之塔》游戏，嘴里不停地在和一起奋战魔神军团的队友聊天。

时间尚早，她设好手机闹钟，从电脑包里掏出一颗好时巧克力塞进嘴里，信步踱去银厅的一侧。

银厅与钻石厅之间的古典中华景观复刻了苏州园林的怪石奇柳、小桥流水和飞檐红亭。池塘中有工人驾着工具船在种植睡莲。她沿着堤边徜徉，走上了汉白玉栏杆的七孔石拱桥。

桥那头是依水而建的六角凉亭，琉璃瓦在朝阳下熠熠生辉。亭子里，一个金棕色头发扎成小马尾的男生背倚着红木楹柱随意地坐在地上，秋叶枫色的双肩包搁在脚边。他头上戴着一副白色全包式耳机，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偶尔小声地哼唱，神情怡然自得。从男生身上蓝白相间的衬衫来看，她断定他也是应聘者之一。看来有闲情逸趣的人不只自己一个嘛。她一面想着一面礼貌地在亭子外面停下了脚步。

男生察觉有人靠近，转头向她望了过来，随即爽朗地朝她笑了笑。他的五官生得十分立体，两道剑眉又黑又浓，笑起来露出雪白的两排牙齿，像他的金属耳钉一样闪亮。

她同样地报以微笑。

一个在亭下听音乐，一个在桥上赏睡荷，两人互不打扰，各得其乐。

过了一阵，手机上8点55分的闹钟响了，她立即扭身往银厅的考场走。亭子里的男生没有动，她因而猜测对方跟自己不是同一批。

广播通知第一批考生入场。她与其他人鱼贯走进银厅雕梁画栋的银色大门。脚下红底织黑金花图案的精美地毯绵软舒适，四周的壁画和水晶灯美不胜收，光彩奇幻的彩绘玻璃穹顶更是令人目眩神迷。

再美也不过是销金窑！她提醒自己。

大厅内目前还没有装置赌桌或赌机，而是整齐地摆放着两百张带小桌板的会议椅，每张椅子都打开了小桌板上，上面各有一只大号白色信封，上面印着“考题”，旁边放着一支原子笔。考生们随意就座。

主考官是位30多岁的漂亮女士，孔雀石蓝套裙勾勒出高挑玲珑的身线，温婉的脑后盘发、妆容精致的瓜子脸、性感的大红唇与眼神中透出的精明干练都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她向应聘者们宣读了考试规则：在信封上填写姓名和身份证号；铃声响开始答题；五分钟内完成100道运算题；答题完毕后将考卷放回信封留在桌板上。

开考的铃声很快响起，沈盈之周遭全是窸窸窣窣拆信封的声音。她刚听说要在五分钟内完成100道运算题时还有点紧张，哪知道打开考卷一看，竟然是小学程度的加减乘除。她不到三分钟就全部做完，按要求留下考卷便起身朝门口走。不远处有另一名考生与她几乎同时离开，迈开长腿跟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