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车先到仓库。

她对仓库的容量把握得刚刚好，最后一件东西放下时已经抵到了门边。

货车最后来到圣方济各街通往平民村的路口，接下来的山路车辆无法通行。

看她是个小女生，跟车的两个男工自告奋勇地帮她把行李沿着山路一路扛到了租屋，那辆电单车则帮她停在山下的电单车专用车位。

结算了费用，送走了搬家公司的人，她把租屋门前原先那两只破花盆扔到垃圾站，再把种着黄花盆放在了屋檐下。进屋打开空调，一身臭汗的她赶紧跑进了卫生间。因为不熟悉逼仄的空间，她的两支胳膊好几次都撞到瓷砖墙，弄出了几小块乌青。

洗过的衣服她用衣架撑好，拿出去挂在屋檐底下的铁链上。平民村白天寂静无人，但她终究缺乏将内衣晾晒在街边的勇气，又把它们拿进屋，研究了一番后挂在了空调机的叶片上。

房间在上一任租客搬走以后应该被打扫过，但是算不上干净，床头柜、塑料凳上都积着薄薄的灰尘，最打眼的则是墙上的霉渍。她试图用卫生纸去擦，却很快发现霉点已经渗入墙漆，用力擦拭的结果只是让本就不堪入目的墙面多了一块白中透灰的斑。头顶的空调机一副生命垂危的模样，不停地嗡嗡喘息，呼出的冷气一阵有一阵无，偶尔还抽风似的颤抖，仿佛在嘲笑她的徒劳。

她坐在旅行箱上思考了片刻，起身出门时心里已经有了计划。山下跟冷清的山上不同，热热闹闹地飘荡着各种食物的香味。她在安德烈买了两个葡挞当晚餐吃掉，又买了一盒蛋白曲奇奖励自己当作明天的早餐，正好搭配从武馆搬过来的一排养乐多。

依靠热心的路人指引，她找到一家五金店，买了两桶浅薄荷绿的墙漆，一桶天蓝色的油漆，一套滚筒刷、一卷塑料膜、几张砂纸和一副棉纱手套，然后拎着这些东西上山回到租屋。

她把两张单人床对叠，和衣柜、床头柜一起推到房间中央，用塑料膜把它们全都盖起来，再拿砂纸把墙面的霉渍和海报全部磨掉，之后开始粉刷墙壁。漆墙是个技术活，她刷了半幅墙才掌握到基本要领。脏旧的墙壁一点点换上新颜，她越发干劲十足。

窗外夜色如墨，蛙声和虫鸣越来越稀疏。她漆完最后一小片墙角时已经过了凌晨三点，这时才发觉手臂已经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

环顾焕然一新的房间，她欣喜得自夸自赞：“了不起嘛，沈盈之！做得真不错！”

挣扎着用仅存的一点力气掀开塑料膜，拉开单人床，再从纸箱里扯出床单、枕头和被子随意一铺，她倒在那张陌生的床上，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由于明智地关了手机闹钟，她在窗外的“啾啾”声中醒来时已经过了9点。

白天听得到小鸟唱歌，夜晚听得到夏虫轻吟，这应该算作新‘家’的第二个优点。只要不去想山上那些‘大土包’，此处的环境堪称优美。她翻身起床，先去门口给碎米兰淋了水，然后才去洗漱。吃了蛋白曲奇，喝了两瓶养乐多，她立刻着手清洁工作。

出门倒垃圾的时候她又遇到了那只花脸猫。它原本蹲在对面那栋没人居住的房子紧闭的大门边。听见她开门的响动，它先是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了一眼，然后趴在地上伸了个懒腰，转身步态优雅地沿着红砖台阶往山下走去。她看它瘦削的身形估计是只流浪猫，又看它腹部微微隆起，猜测是怀孕了。只怕它是对自己领地的新居民感到好奇，所以一直在暗中观察吧。她觉得这只猫好有心机也好有趣。

接着该轮到房门了。她耐心地用砂纸把上面的锈迹全部打磨掉，然后开始刷漆。有了刷墙的经验，她做起来得心应手，中午的时候已经拥有了一扇光亮的‘新’门。她又冲去山下的街市买了一点菜和调味品，回到租屋简单地煮了个青椒肉丝盖码面当午餐，之后才拆开搬家的纸箱，将东西一一归置好。

不出意外的话未来一周内她将收到面试通知。虽然除了要求年满18周岁并且是澳门藉之外，各大赌场在招聘时对荷官的学历都没有明确要求，但是据她在网络上看到的信息，它们对大学生都是更加青睐的，毕竟更好的教育背景意味着更高的智商、更佳的记忆力和更灵活的反应。荷官的工作并不是简单的发牌，他们需要快速而准确地计算桌上各个赌客的赔率，还需要带眼识人甚至防范老千。她笃定自己这个港中大的优秀毕业生不会得不到一个面试荷官的机会。

她在网络上又查了面试的注意事项，发现自己还需要准备一些物品。面试适宜化淡妆，而她除了面霜和防晒霜再没有别的化妆品；面试要求穿着正式，而她不仅没有一件西服，也没有丝袜和高跟鞋。

事不宜迟，她立刻动身前往半岛。

设计简洁、剪裁得体、颜色端庄，这就是她对西服的要求，所以她在八佰伴没逛多久就有了收获。一家香港品牌正在打折，她挑了一套甘蓝色两粒扣西服配及膝直筒裙，一件白色翻领衬衫和一件浅粉色飘带衬衫。西服一套就够了，衬衫则需要两件来替换。况且如果应聘成功，酒店自然会配发制服；倘若不成功……她立刻皱皱眉，把这个念头从脑子中挤了出去。她必须成功！

经过甩卖区时，她对一只挂着288元价格标签的中蓝色真皮手袋有点心动，随后想起平常上学用的双肩电脑包是暗蓝色的，背去面试也不唐突，于是打消了念头。当用则用，能省则省，这是她的消费宗旨。

挑鞋的时候她很犹豫。面试应该穿中高跟皮鞋，配上西服套裙才能走出摇曳生姿，可是一则她的成长历程缺乏成熟女性的示范，二则她认为从人体工学来讲高跟鞋属实非人性，所以心理上对它们很是抗拒。她最钟爱帆布鞋，轻巧活泼，搭配T恤牛仔永不过时。

来时的城巴上她用手机查到，今年流行鞋面饰有金属方扣的单鞋。进到标价比较实惠的内地品牌鞋店，她挑出两对有金属扣的黑皮鞋。一对鞋跟3公分，圆头、粗跟；另一对鞋跟6公分，尖头、酒樽跟。前者穿起来十分舒适，圆圆的鞋头带着几分稚气；后者样式更加摩登，穿上去也算合脚，但是走起路来确实像受刑。后者比前者还要贵上一百块。她咬咬牙，拎了后者去柜台付账。

拎着装新衣服、新鞋的袋子，她下去超市买了两条肤色薄丝袜，本来想顺便买支口红——只要擦了口红就不算没化妆，仔细想想觉得不保险，于是又来到化妆品的专柜区。

吉隆坡酒会那次她见识了化妆的神奇，感觉被化个妆宛如被换了颗头。对她来说那毫无疑问是个非常神秘的领域。在此之前她唯一的化妆经验就是拍毕业照时被陆思嘉硬按着涂了口红，究其原因还是她对化妆没兴趣。为什么万千女性每天要在化妆上浪费大量时间，还冒着损伤皮肤的风险呢？她十分不解。更何况化妆的步骤极其繁复，从乳液、隔离霜打底、到扫眼影、画眼线、描眉、刷睫毛膏，再到上腮红、涂口红、扫定妆粉，每个步骤又有手法要求，简直就是门专业技术，她可不想浪费生命去学这些没用的。

面试时不化妆肯定说不过去，而且女荷官上班时必须化妆。她只好硬着头皮在化妆品柜台中找了个标价最低且最冷清的，诚实地向销售小姐说明自己毫无经验，想要买套最基础的产品用于面试，并且请对方传授一下方法。

胸牌写着「Amy」的销售小姐只看了她一眼就笑容满面地答应下来，请她在银镜前坐下。

往她脸上抹隔离霜时，艾米感叹道：“真没见过你这么好的皮肤，天生白不说，还细腻紧致，不化妆就已经比我们这些人化了妆更好了。我家的隔离霜你只要薄薄地压一层就能让苹果肌充满光泽。你自己涂的时候，千万不要涂厚了，反而让天生的红润透不出来。”

她谦逊地表示受益匪浅。

上完隔离霜和散粉，艾米拿起了眼影刷，“既然你是去面试，就用大地色系的眼影吧，这种色调看着自然，又有亲和力。”

艾米教她如何用浅棕和深棕的眼影晕染使眼窝看起来更为立体，随后拿出一支眼线笔，“你的睫毛又密又长，平时忙的话眼线都可以不用画了，我现在帮你画一下试试看。”

画好眼线，艾米示意她照镜子，“你的眉毛虽然偏浓，但形状非常漂亮，画眉毛这个步骤可以省了，眉笔你也可以省下来不用买啦。”

她羞涩地附和着笑了笑。在吉隆坡时陆思嘉说过类似的话，还极富诗意地赞美她的眉毛“色若青黛，形似兰草”。

最后终于轮到唇彩。艾米一边为她涂水红色的唇蜜，一边感慨：“稍稍一化妆，你就比今年新出炉的港姐还要美！你要是天天来给我做模特就好了，我哪还用犯愁业绩和花红。”

的确，在给她试妆的这段时间，柜台旁围了好些女顾客，纷纷向艾米询问她所用的产品。一位上了年纪的师奶更是直接称赞她漂亮。她窘迫得不敢多待一分钟，匆匆买下一套产品和最简单的化妆工具包，向艾米道过谢后便逃跑似的离开了八佰伴。

又到了探病时间，她直接拎着大小纸袋过去医院。

赵国柱仍旧在昏迷，生命特征监视器上的心率曲线、脑波曲线单调地波动着，轻微的嘟嘟声反衬出病房里难耐的寂静。

她给外公按摩了一会儿手臂和腿部的肌肉，然后在床头坐下，捧起他的手。

“外公，你猜我今天去做什么了？”她自问自答，“我买了新衣服、新鞋子，还化了妆。你快醒过来看看我有多漂亮！这次面试我准保会成功，对吧？……外公，你快点醒过来吧，再不醒，豆豆不给你做葱油饼吃了。”

9岁那年她第一次照着从书店买回来的菜谱烙了两张葱油千层饼。外公开心地吃着半边焦糊半边夹生的饼，眉飞色舞地连声称赞：“好吃！真好吃！我们家豆豆是小厨神。”

她回想着那一幕的温馨，笑着流下了眼泪。

姓刘的护士长进来给外公做常规检查，瞧见她的模样，安慰她说：“沈姑娘，你这样孝顺，你外公很快就会醒的。”

是的，外公一定会很快苏醒。她也这样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