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当天，全市的娱乐场所差不多都放假了。

倪敏佳也终于褪去浓妆，换回休闲居家的衣服，跟女儿一道在厨房里忙活。

临近中午十二点，倪芝家突然有人造访。

男人提着大包小包哼哧哼哧爬上五楼，左右看看，脸上现出愁色——左边还是右边来着？

他叹了口气，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摸出手机来拨了个电话。

电话一直没人接，男人把手机换到左手，手腕上的大金表顺着抬手的动作露了出来。

“嘿，怎么不接电话呢？”男人眉头紧锁思忖了片刻，试探性地先敲了敲右边的门。

门很快开了，周炎拉着门把手表情冷淡地上下打量着假发男，还没问他敲门干嘛，男人便笑着连连抬手道歉道：“不好意思，敲错门了，不好意思。”

说完，重新提上地上的东西，飞快地转到左边那户去敲门。

周炎没有关上门。

假发男边等门开边回过头又看了眼身后的少年，脸上讪笑着，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这小子看什么呢……

门很快开了。

倪芝拉开门一见是他就要赶紧把门再关上，假发男似是早有所料，忙伸脚抵住门缝，赔笑道：“小芝，是你妈妈邀请我来的。”

倪芝目光透过空隙跟对门的周炎对上了，少年眉心紧蹙，似乎只待她一声令下就要冲过来把男人拉开。

身后倪敏佳匆匆几步小跑到门口，轻轻拽了下倪芝的手，同样是小心翼翼的语气，打着商量说：“小芝，是我请你爸爸来的，你让他进来吧。”

“爸爸”两个字倪敏佳虽然说得极轻，但周炎还是听到了。

短暂的几秒时间里，倪芝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最终她还是松开手让男人进来了。

周炎跟着关上了门。

**

中午吃饭，倪芝家菜摆了满满一茶几，男人长得胖，盘腿坐不下去，倪敏佳便找了个小凳给他坐。

倪芝一言不发低头认真吃饭，旁边两个大人看她这样，互相对视一眼，也不敢多说什么，一顿饭吃得是一言难尽。

饭吃完，倪敏佳给男人泡了杯茶便转去厨房收拾洗碗了，倪芝坐在沙发上调电视，看也不看他道：“你怎么还不走？”

话说得太犀利，男人也有点绷不住面子了，想笑一下吧又笑不出来，发火也没什么立场，最后只能脸色尴尬地站起身犹犹豫豫准备走。

倪敏佳正好从厨房里出来，看他似是要走，说了句：“要走了吗？”

男人看看女人，又看看倪芝，一副有苦难言的表情。

倪芝说：“人家有家有室，大过年的待咱们家算怎么回事？”又瞟了眼男人，说，“是吧？吴先生。”

吴定波嗫嚅着答不上话。

倪敏佳脸色沉下来。

吴定波鼓起勇气说：“小芝，当年的事是爸爸做得不对，爸爸知道错了，爸爸现在非常想弥补你跟你妈妈，你给爸爸一个机会好吗？”

他一口一个爸爸，似乎有意强调自己的身份，但倪芝不为所动，只不耐烦地看着他问：“你怎么还不走？”

倪敏佳忍了许久，像是终于忍不了了，几步走到倪芝身边冲她嚷道：“你差不多行了！我跟你说，我跟你爸的事轮不到你来过问，我想跟谁过就跟谁过！”

倪芝看倪敏佳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大写的“蠢”字。

倪芝扔了遥控器站起身，手指着吴定波一字字道：“他有老婆，有孩子，你想跟他过，你是不是当小三上瘾？”

“你！”倪敏佳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抬手作势要扇她，被吴定波拦住，“敏佳别别！别动手打孩子！”又转过头来看着倪芝，急道，“我不是说了吗？只要你同意，我立马离婚把你们娘俩接回别墅去！”

倪芝冷笑。

倪敏佳稍稍平复心情，对着吴定波说：“她既然油盐不进，那就不用管她的意见了，咱俩的事我说了算，你先去办离婚的事，什么时候办好了，什么时候就来接我！”

吴定波看看她，又看看倪芝，一副为难样子。

倪敏佳吼他：“去啊！”

吴定波哦哦两声，夹着包飞快溜了。

狭小的房间内，母女俩仍在尖锐对峙。

倪敏佳走到沙发另一角坐下，俯身从茶几下面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点上，神色略显疲惫道：“为什么你就非得这么较劲呢？是……吴定波他从前确实是……他人渣，他不负责任，把我肚子搞大了就跑了，这确实是他的错。但是——”

身子一扭，面向倪芝：

“但是他现在愿意负责了啊！他有能力也愿意将功补过重新对我们母女负起责任！倪芝，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也给我们一个机会呢？”

倪芝还是那句话：“他有老婆孩子。”

“……”

倪敏佳转过头重重抽烟，似是为了掩饰心虚，声音不耐道：“他们已经没感情了。”

倪芝懒得再跟她扯，拿起手机准备出门。

倪敏佳叫住她，突然又开始哽咽：“倪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心疼心疼你妈吧，我已经不年轻了，我只是想找个男人好好过日子而已啊！”

男人……她确实半辈子都在围着男人打转。

倪芝头也不回，径直推门离去。

……

……

倪芝对倪敏佳的感情很复杂。

她们相依为命十几年，在这十几年里，倪敏佳有无数个机会可以抛弃她，但是倪敏佳从来没有这么做。

倪芝名义上的父亲邱震其实不喜欢她，父女俩平时相处得也几乎像是陌生人。

邱震曾经跟倪敏佳说过很多次想再生一个，但是倪敏佳都没有答应，也许是她不想再经历痛苦的生产过程，也许是她觉得有一个孩子就够了。

究竟为何，倪芝无从得知。

倪敏佳离婚跟了傅睿的时候，其实傅睿也跟她提过要不就把孩子留给前夫吧，但是倪敏佳也没有答应，甚至为此还难得的跟傅睿翻了一次脸。

因为上述这些原因，倪芝对倪敏佳怀有很深的感情。

但只要跳出母女身份，单纯把彼此作为人、尤其是女人来看，倪芝又会非常受不了倪敏佳。

倪敏佳有对“爱情”的欲望，有对“金钱”的欲望，独独没有对“自己”的欲望。

她没有想过自己要变成什么样的人，她认定人只能靠他人拯救，她对这一切的糟糕认知最终把她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但这样的结论，对于倪敏佳来说，又是另一种残忍。

她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因为没有太多受教育的机会，所以认知有限。又因为她过早的选择成为母亲，所以不得不背负更大的生存压力和舆论指责。

社会赋予了“母亲”这个词语太多色彩太多残酷，而倪敏佳选择承担这份残酷。

所以倪芝对倪敏佳有爱，有厌，更有心疼与愧疚。

从家里出来，倪芝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

今天没有下雪，但天仍旧阴沉沉的，也许是气温回升了一点，道路两旁的积雪化得都差不多了，路面上全是被车轮辗过留下的黑灰色雪渣。

街上店铺大多都已经关门了，小区外只有一家位置稍隐蔽的棋牌社还开着，半拉下的卷帘门里隐隐传出激烈的喧声。

倪芝顺着街道往前走，脑子里什么也没想，走着走着，余光瞥到一家还开着门的精品店。

倪芝脚步稍停，想了想，抬脚走了进去。

精品店从外面看门脸很小，但店里纵深却长，货架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好多都落了灰。

倪芝没看见老板人影。

她慢慢逛着。

逛到最头上，才发现老板正窝在前台的懒人椅里打游戏，压根儿没发现店里进了人。

老板是个男人，却留着及肩长发，五官瞧着有些偏女相，穿一身带铆钉的皮衣皮裤，翘着二郎腿叼着烟，手机屏幕都快被他给按穿了。

“艹你妈个傻逼！”

大约是输了游戏，他蹭一下站起来把手机摔在了前台柜子上，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导致烟灰落在了身上，又急忙伸手掸掉。

一抬头，与倪芝四目相对。

他还反应了一下：“你找谁？”

“……”倪芝：“我不找谁，随便逛逛。”

长发男恍然大悟，咧嘴笑笑，手心朝上示意她随便，又多看了她两眼，突然眼尖地瞥见她脖子上戴的东西，声线拐弯“诶”了一声，走近两步手指着倪芝脖子道：“这不是我做的项链嘛！”

倪芝：“……？”

长发男又仔细看了看，一脸兴奋地拍手道：“没错这就是我做的项链！上上个月刚卖出去！”

倪芝抬手摸了摸那颗月光石。

长发男用极其八卦的眼神看着倪芝问：“送你项链的是不是一个高高瘦瘦，长挺帅的男孩？”

倪芝点点头。

长发男轻哼一声，说：“他倒是蛮有眼光，一眼就挑中这条项链了，我本来是打算做完了自己留着戴的，但是看他长挺帅，就只好割爱咯。”又说，“这条项链跟你挺配的，好看！”

倪芝笑着说了句谢谢。

长发男下巴轻轻一抬啧了一声：“客气。”又说，“那你慢慢逛，看有没有喜欢的。”

说完便摸过手机又窝进椅子里开始打游戏。

倪芝环顾四周，才看见前台靠里的位置放了一张小桌，桌面上摆着很多做饰品的材料，应该就是男人做手工的地方了。

倪芝走到另一边看，这里摆放着一些帽子围巾耳罩什么的，看起来都还挺新，不像门口那几个货架，好多东西都落了灰。

她选了一条深咖色的针织围巾，走到旁边落地镜前比了比。

身后传来长发男懒洋洋的声音：“这颜色不衬你，你选旁边那条红的，好看。”

倪芝转过身看他，长发男又重新叼了根烟，在玩游戏的间隙里抽空抬头看了她一眼，勾着嘴角打趣道：“不过要是送他的话，这颜色还不错。”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倪芝买下了这条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