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元旦一大早，郁夏便回宿舍收拾行李，坐地铁回家了。
郁从书那次来过之后，郁夏听了他的话，给徐汝发过消息，两人的关系算是缓和了很多。往后的几个月，郁从书时不时会来找郁夏去吃小馄饨，但徐汝一次也没有来过。
一个多小时后，郁夏到家，她靠在墙边脱鞋，下意识喊了一声“爸，妈”，可无人回应。
郁夏愣了愣，以为是他们没听到，又喊了一声。
可郁夏仔细听了一下，发觉家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像是没人的样子。
郁夏顿时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按理来说，时间这么早，郁从书和徐汝不至于都不在家，这可是节假日。
但转念一想……
对啊，这可是节假日，一月一日元旦节，他俩出去一起逛街买菜也是有可能的。
郁夏想着，把行李箱推回到自己房间，刚坐下给裴洺川发了消息说已经到家了，玄关处便响起钥匙开锁的声音。
郁夏停下手里的动作，想出去打招呼，听到外面的对话声，顿住，竖起耳朵。
徐汝：“过个安生年肯定是没问题的，小李不都说了，我这情况稳定下来了吗？”
郁从书：“唉……等夏夏回来，你好好跟她说，都到这个时候了，两人就别闹别扭了。”
“我心里有数，你别念叨了。”
“阿汝，你看这鞋是不是夏夏的。”
“好像是，出门的时候还没看着。”
“夏夏回来了？”
郁夏坐在椅子上没动，大脑飞速运转，思索起徐汝一进门的那句话。
安生年……
要说是因为她和徐汝之间的关系，要她们俩彼此收敛，来过个安生年倒是可以理解，但小李……小李又是什么人？还有什么稳定？
“夏夏！”郁从书冲里面喊了一声。
郁夏急急走出卧室，站在门边，喊：“爸，妈。”
方才的疑惑还未消除，与徐汝和郁从书对上视线的那一刻，郁夏僵住。
几个月不见，徐汝变化太大了，天气冷，身上裹着棉服，其实看不太出来她身上的变化，但最明显的地方，脸，明显地瘪了下去，两腮甚至有些凹陷，脸色也变差了不少，皱纹横生。
徐汝又一向是要胖先胖脸，要瘦先瘦四肢的，每次嚷着减肥，脸上的变化都不太大，这次脸上瘦得这么明显，郁夏简直不敢想她棉服下的四肢成了什么样。
再一看郁从书。
之前郁从书虽然去学校找过郁夏几次，但不知道是不是郁从书本来就比较高的缘故，站在郁夏旁边，郁夏还没那么确切地感受到他头发颜色的变化。
不过相比起徐汝，郁从书的变化确实不如她。但现在远远看着郁从书，蓦然回忆起半年前郁从书的样子，郁夏才发觉，那时候的郁从书还没什么白发，可是现在居然多了这么多。
郁夏眼睛一下湿润了，鼻腔发酸，像是时间突然具象化，变做骨骼沉重地压在那颗年轻跳动的心脏上，压得她整个人僵滞住，动不了一般。
“夏夏？”郁从书看她愣住不动，走过来，“怎么了？”
郁夏垂下眼摇了摇头，“没。”
徐汝跟着往前走了几步，却没直接站到郁夏旁边来，停在郁夏卧室几米外的地方，歪着头关注这边。
郁夏掀起眼皮，便看到徐汝一双关切的眼睛。
默默舒了口气，郁夏道：“没什么，我早上没吃早餐就回来了，刚才起身起得又猛，可能低血糖了。”
“怎么又犯低血糖了，在学校不好好吃饭呐？”徐汝抬手指了指茶几，“家里有糖，先吃几颗垫垫，你爸现在做饭也还得一段时间。”
郁夏点头。
郁从书却还在担心，“夏夏，真的没事？”
“有事一定要跟家里说啊。”
郁夏笑笑，“爸，你都说了多少次了，放心，有事我一定跟你和妈说。”
郁从书一路跟着郁夏到了客厅茶几，将一盆糖放在郁夏跟前，郁夏伸手挑之前，郁从书就伸手拨了拨糖罐子，“吃什么味的。”
“水蜜桃，葡萄……”
“还是橙子……这还有软糖呢，那边还有小饼干，呐，咸蛋黄味的，你妈最近可爱吃了，你要不要尝尝。”
郁从书将各种味道的糖果挑出一颗，还有饼干，一同捧在手心里，让郁夏挑选。
徐汝在远处看着，有些酸溜溜地道：“郁从书，你掉闺女坑里了。”
说完她转身提着买回来的菜走进厨房，“我先洗菜了，从书，你赶快点也进来做饭啊，你家闺女饿着呢。”
郁从书：“知道了！”
“来，夏夏选一个。”
郁夏手指划过一圈，最后拿起饼干，撕开包装袋，将饼干咬到嘴里，郁夏又弯腰挑出一个饼干，撕开，递到郁从书嘴边。
郁从书低头咬住饼干，嚼了两下，“嗯，好吃，谢谢夏夏……那爸爸先去做饭了。”
郁从书把手心里的糖撒回到糖罐子里，抬腿往厨房走。
郁夏想着刚才的“小李”，始终放心不下，她拽住郁从书的胳膊，小声喊道：“爸。”
郁从书回头，“怎么了？”
“那个……”郁夏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怎么了？”郁从书又问一遍，转身上前一步，微微俯低腰身，关切地看着郁夏。
之前郁从书不厌其烦地交代郁夏，叫她有事一定要和家里说，就是因为这半年来，他发现郁夏对他说话时，支支吾吾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叫郁从书总担心郁夏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事情了，可他每次问，郁夏都不说。
这回被郁夏扯住衣袖，郁从书立马紧张起来。
可郁夏又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纠结之下，郁夏问，“我谈恋爱的事……你跟妈，你跟妈还没说吧。”
郁从书眉头松开，“就这事啊？”
郁夏：“……”
“昂。”
郁从书：“我没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上次就是刚好撞见了，你不乐意跟家里说就不说，你也不是那种心里没数的孩子，那男孩我上回见过，看着也还算靠谱，我相信你的眼光，没那么担心你吃亏。”
郁夏：“哦。”
“但那小子要是欺负你，让你不开心了，你也得记着跟爸说，爸可记住他样子了，到时候帮你算账去。”
郁夏笑了，低下头，“好。”
郁从书：“没别的了？”
郁夏笑容一下敛住，沉重地叹出一口气，她抬眼看向郁从书，目光灼灼，“爸，你们刚才说的小李是谁？以前没听你们提过啊，还有……妈，她最近怎么突然瘦了这么多。”
郁从书闻言撇头，“害，你说你妈啊……是，前段时间节食减肥来着，说是等瘦下来，就要去拍写真，给自己留个纪念，然后就瘦成这样子了……都是被现在刮起那什么病态审美给荼毒了，我一直叫她别减别减，多吃点，劝不动。至于那个小李啊，他啊，是你妈学校新来的一个年轻老师，一上来就当班主任了，给他紧张的……”
郁夏：“那稳定什么？他一个老师。”
郁从书：“他才来不久，很多事情不熟练，刚才还给你妈打电话来着呢。他带的这个班月考成绩又垫底了，焦虑得不行。你妈就说那小李给自己压力太大了，不过也可以理解，年轻人嘛，有责任心想把事情做好，这本来心是好的，但一味内耗就不对了。你妈就安慰他，叫他回去过个安生年，先别想了，等稳定下来，一切都好了。小李也觉着你妈现在稳定下来过日子挺好的，做事游刃有余的，就想像你妈那样呢。”
郁夏总隐约觉着，他们刚才的话题不该是这样的啊，可看郁从书说的这样条理清晰……“这样吗？”
“那不然呢。”
郁从书神色坦然，没什么异常，郁夏心想自己应该是多心了，松手，“行，爸，你做饭去吧。”
“好，你要是饿了，自己拿糖吃啊。”郁从书说完，转身往前走，稳重的表情顷刻间土崩瓦解，眉宇压下愁绪，像是转眼间便苍老了不少。
“诶，这俩母女啊。”
*
做好饭，郁夏帮着郁从书把饭菜端出来摆好。
徐汝和郁从书早上吃过饭，都不太饿，碗里没盛饭，就陪着郁夏在桌边吃。
饭桌上，见郁夏吃的差不多了，徐汝突然出声，“夏夏，转专业之后，对于未来是有自己的打算了吗？”
郁夏放下碗筷，看向徐汝，见她脸上并没有愠色，一副要好好说话的样子，郁夏松了口气，心里却还是有根弦不自觉地绷紧。
“有点吧。”
郁从书把手搭在徐汝手背上。
徐汝本来也没有要发怒的意思，瞥了郁从书一眼，道：“所以就是还没有太明确的计划？”
郁夏不否认，“对。”
徐汝长叹一口气，认真道：“其实这段时间我在家自己想了很久，你爸也跟我说了不少，说你已经成年了，我没必要像看犯人一样，对你进行严格的未来规划。但我作为你的妈妈，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多想一步，我接下来的话可能会让你不舒服，但我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
郁夏：“妈，你说。”
徐汝：“你要不要试着考一下教师资格证，以后也多一条路，不是我非要逼你做什么，只是觉得，你多一个证，以后是不是多一个选择？”
郁夏咬唇。
其实在徐汝吐出“教师”这两个字的时候，郁夏不可避免地打了个激灵，像是PTSD，直到她听完所有的话。
郁夏本身对教师这个职业并不反感，要是没有当初那档子事，教师这个安稳的职业，或许确实会成为郁夏的选择之一。
从前的必选项如今变得机动灵活，徐汝选择了平等直接地跟郁夏商量沟通，尊重郁夏的个人意愿和人格独立，有了这个前提，这个选择顿时变得不再那么难以接受，那些对于未来职业指导的话，也变得不再那么刺耳。
但这番话从徐汝口中说出来，简直可以说是一番巨变。
多年来想从徐汝那里得到的东西，一下子从天而降，郁夏好半晌缓不过来，像是心里的疙瘩被疏通，血液一下通畅了。
见郁夏迟迟不回答，徐汝夹了一片菜叶子，放到嘴边却没吃，转而将它丢入碗里，又放下筷子，两手合掌搓了搓放在腿上。
“我也不是非要让你做出选择，你自己想吧。”徐汝垂眼说完，手像是不知道往哪放一样，想拿起筷子，却又握不稳，最后手忙脚乱一番，徐汝干脆起身，往房间里走。
郁夏见状，朝着背影刚喊出一声“妈”，主卧的门便咔哒一下关上，恰好掩住了郁夏那道不大不小的声音。
饭桌上，郁夏和郁从书大眼对小眼。
郁从书的眼睛透过镜片看向郁夏，投来鼓励的目光，他和缓道：“没事，这回你自己选。”
“有爸爸支持你，有爸爸做你的后盾，就算走错了也没关系，有爸爸给你支着呢，这天，塌不了。”
*
“所以呢，你现在怎么打算？”裴洺川在电话那头问。
“考……就考一个呗，反正也就多背点东西的事。”郁夏在街上逛着，途径一家服装店，被橱窗里模特身上的毛衣吸引住。
“郁老师很有把握？”
郁夏：“那当然，我大一读师范的时候，成绩可是全年级第一呢。”
“不过先不说这事了，我出来给我妈买礼物来了，你觉得什么东西能哄好她？”
裴洺川笑了，“你觉得呢？”
“之前逢年过节我爸给我妈送花，我妈好像都挺开心的；然后我爸又说，我妈最近爱吃饼干了，还是蛋黄馅的那种小饼干，超市里就有卖。我本来是想投其最近所好，送小饼干，可我爸太夸张了你知道吗，我今早找卷纸，拉开抽屉，发现他居然给我妈买了一抽屉的小饼干，简直可以拿来当饭吃了。我就觉得我要是再走这条老路，没什么意思。”
裴洺川：“所以现在是打算送花？”
郁夏：“嗯，我有认真想过，但送什么花比较好？”
“要我陪你去逛逛花店吗？”
“现在吗？好啊，我们在哪见面？”
“你抬头。”
“抬头？”
“对，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