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雪膝上剧痛,软倒在地,耳畔素衣少年一叠声“仙师”“仙师”呼个不停。
眼见仙师倒在地上,少年下意识就起身去扶,惊觉自己双膝竟已行动自如,疼痛尽消,心下大骇,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抱起仙师,往茅屋行去。
回雪这一程走得剧痛钻心,额上豆大汗珠淋漓,牙齿紧咬着下唇,细小血珠沁出,更显得薄唇惨白如纸。
少年双手将回雪抱在怀里,腾不出手来,无意识地俯下身,吐舌去舔舐回雪唇上血珠。
此番举动一派天真,全无轻薄之意,却让回雪终于恢复了神智,虚弱地说了一句:“无碍,莫怕。”
少年心下焦急,到得茅屋,轻轻将回雪放下:“仙师,哪里痛?”
回雪张张嘴,却并未说实话:“胸闷,痼疾,时有发作,不妨事的。”
少年越发急了:“这可如何是好?山上可有大夫?”
回雪摆摆手:“发作时休息两日便好,莫吵。”
见回雪闭了眼,少年急得满头汗也不敢再言语,无意识地伸手抚上回雪胸膛。
回雪动了动眉毛,并不阻拦。
四十多年了,自从倒在雪地里被师父救起,回雪潜心修道,无痛无灾无疾,亦不知冷暖苦寒。
不比那些先天化成的神仙真人,回雪到底还算是半个凡人,此番剧痛,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他闭着眼,仔细感知这痛楚,竟在这痛楚中得了几分慰藉。
三日倏忽而过,少年仍守在身前。
回雪是辟谷之身,数日不进饮食并没有什么不妥,可这少年呢?
回雪挣起身,扯动双膝痛处,顿时龇牙咧嘴好一番受。
“仙师休要起身,快快躺下!”
少年本是趴在床沿上,一见回雪起身,“噌”地就起身按住回雪肩膀。
不想自己数日未进饮食,体虚乏力,眼前一黑就倒下去,把回雪压个了正着,脑袋磕在床板子上“哐当”一声响。
回雪一时头也痛,膝也痛,倒下去一动也不敢再动。
少年脑袋晕个不停,手软脚软,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从回雪身上爬起来,又忙不迭跪在地上磕头道歉。
回雪等身上痛劲过去,闷闷问了句:“为何不下山?”
少年愣了愣:“仙师旧疾未愈,不敢下山。”
回雪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留下来有用?”
少年缩了缩肩膀:“……求个心安罢了。”
回雪叹口气:“你下山吧。”
不然真饿死在山上,也不好交代的。
少年低下头去,不作声。
回雪知道他的脾气,能一口气爬上沂山顶来,也不是三言两语劝得动的,只得如实相告。
“你要找的沂山道人是我师父,三十年前他便离了山,无人知晓去处,更不知几时回来,你下山吧。”
少年撅撅嘴,仍是不抬头:“不,仙师就很好,求仙师助我。”
回雪心想这少年怎么听不进去话呢,头越发疼了。
少年打定了主意,定定跪在地上,低着头,不动。
回雪真怕他再跪出个好歹来,长叹了一声,不得已开口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飞快抬起头,眼睛里满是喜悦神采:“姬骊。”
西伯侯姬骊,上古轩辕帝第十七世孙。
十二岁承袭爵位,承先祖遗道,笃于行义,岐州大治。
王无道,兴“凌烙”酷刑,将活人凌迟,置于烙铁炙烤,惨绝人寰。
姬骊闻之落泪,以岐河西岸二百里土地请求换取废除“凌烙”之刑,一时民心归附。
回雪虽久居沂山,但灵识早开,天上地下,往来消息,没有不灵通的。
眼下王道不仁,礼崩乐坏,烽烟四起,生灵涂炭,姬骊此上沂山,便是为民请愿,开万世太平。
“可惜师父不在。”回雪真心叹息一回,“否则以他之力,必能助你大事得成”。
姬骊不作声,只是拿眼睛默默看着回雪,全然信赖的神态,回雪推辞不得。
“师父既立下规矩,我应你所求也是无可厚非,只是我学艺不精,不敢妄言对你有所襄助,只竭我心力为你筹谋就是了。”
姬骊定定看着回雪,脸上庄严肃穆,比之先前撒娇玩闹,此刻正经看着是个心怀天下的小侯爷了。
景象纷杂,时而是回雪一身白衣排兵布阵,时而是姬骊手持战矛冲锋陷阵,狼烟烽火,转换不休。
姬骊人心所向,诸侯属国相继归附,眼看着只消拿下苜城,攻破王宫指日可待,不想这最后一战打了三个月还是打不下来。
两军对峙于城外,姬骊眼睛里神采依旧,斗志弥坚,一身甲胄却早已残破不堪,掩不住疲惫神色。
回雪白衣为鲜血浸染,触目惊心,身后三万将士如今已折损过半,再耗下去不是个办法。
回雪叹了口气:“出来吧。”
对方阵里应声走出来一个鹤氅道人,皮肤过分白皙,衬得一张脸妖艳非常。
回雪看见他手上的七弦琴,顿时叹息起来,自己这一趟下山,竟忘了准备个法器,就这么两手空空与他斗,颇有些吃亏啊。
那道人瞅了回雪半晌:“你就是师父藏在沂山的宝贝小师弟么?怎么,师父这回竟准你下山了?莫不是趁着师父不在自己偷跑出来的罢?”
回雪早察觉到有高人坐镇,且术法与自己似是深有渊源,斗了三月,各有毁伤,再斗下去不过是平白害了将士们性命,倒不如二人之间有个决断,接下来就好办许多。
回雪掠身上前,手上灵光四绽,结了个九转玲珑印。
道人一边奔突躲闪一边鬼哭狼嚎乱嚷嚷:“哎哟不得了,这是九转玲珑印啊!师父竟连看家本领都教给你了,真是叫我好生……嫉妒啊。”
说到最后“嫉妒”二字,道人脸色一凛,也不假模假式满场乱窜了,竟有些咬牙切齿的模样。
拿起手中七弦琴,划破手掌,以血祭琴,掌中血色浓重黑气缭绕,这景象诡异极了。
利落地弹指拨了七下,只见九转玲珑印上突现七个阵法,黑气暴涨,生生将回雪压下。
七绝古阵。
上古禁术,以术主活血为媒,以万千生魂献祭,此琴吞噬的生魂越多,阵法的威力越大。
回头看见姬骊不顾一切就要闯进阵来,回雪急急传音入耳:“退下去!”
姬骊不为所动,定定看着回雪,罔顾生死就往近前凑,回雪真是头痛欲裂,这个死小子!听我一次话会死吗!
眼看着姬骊就要闯进来,更要命的是,对面有人鬼鬼祟祟搭了满弓,想要趁乱射杀姬骊。
回雪急火攻心,在手掌划了一个八卦图,催动灵力,一时血如泉涌,在回雪脚下汇聚成一个八卦阵法。
回雪将手掌印向额头,嘴中念念有词,红光漫天,七绝古阵黑气滚滚,躁动起来,下一刻,黑气尽散,那道人似是受了重创,七窍流血,摇摇欲坠。
利剑裹挟风声而来,回雪阻挠不及,只得抢在姬骊身前,生生受了这一箭,透胸而过。
吐出一口血,回雪如纸片人一般单薄,姬骊急急扶住,心头焦急万分:“仙师!”
回雪利落地拔出长箭,擦擦唇边血迹:“无妨,歇息几日便好。”
那道人经此重创,广袖一挥,驾着一团黑云远遁了。
回雪环顾身后浴血数月的将士们,又抬头摸了摸姬骊的头:“无事,莫怕。”
在回雪心里,他始终是当年沂山上那个固执的少年。
回雪忆起当日姬骊跪在自己身前说的那句:“求仙师助我,开万世太平。”
不知自己今日是否助他得成所愿呢。
回雪嘴角扯起一个笑:“侯爷,攻城吧。”
晨光熹微,旌旗遍野。
攻破王都之时,主帅姬骊却忽然不知去向。
回雪撑着一口气整饬三军,安顿将士,将所有能安排的事务最后都安排妥当,已是油尽灯枯之象。
本该回一趟沂山,向师父最后磕几个头,不知为何却始终迈不开脚,一心只挂念着姬骊。
回雪知道这一遭到底是自己有负师恩,只能来世结草衔环,再图报答。
想及此处,又不免自嘲,来世?自己哪里还有什么来世……
回雪只觉得自己精神越发坏起来,姬骊为何还不回来?
竟是连最后一面也不能见么。
“姬骊……”才这么叹息一声,姬骊推门进来:“仙师唤我?”
一边问着一边踉跄着走进来,回雪难得皱了眉头:“你喝酒了?”
姬骊话语在喉间含含糊糊,尾音拖长,撒娇一般嘟囔着:“仙师,往日姬骊什么都听仙师的,今日……”
姬骊抬了头,面上飞红,显见是醉得不轻,连日杀伐,眼睛里血色未褪,此刻酒气氤氲,定定看着回雪,竟显出几分刻骨的狠色。
“今日……就由不得仙师了。”
姬骊就这么拿目光剜着回雪,一步步往前逼近,回雪莫名有些心悸,这样的姬骊,前所未见。
这双眼里是爱是恨,是悲是喜,他一时间看不分明,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脚后跟磕着桌子腿,往后摔过去。
姬骊大步向前,一把扶住,是狠狠抱在怀里的姿势,动作却无比轻柔,将回雪虚搂着,犹如易碎珍宝般护在胸前。
回雪感觉到姬骊紧绷的躯体颤抖不停,就像拉得过分饱满的劲弓,他抱得无比用力,落到回雪身上却又无比轻柔,回雪有些闹糊涂了。
只须臾,姬骊将回雪轻轻放在榻上,俯下身去。
回雪闻见姬骊身上微醺的酒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噗咚”一声,姬骊突然翻身摔在床板子上,四仰八叉躺倒在回雪身侧,彻底醉倒了。
回雪愣了愣神,好半晌才想起来起身,偏头去看兀自昏睡的姬骊,浓睫忽闪,呼吸绵长。
“噗”,回雪掌不住笑出声来,越想越觉得好笑,又怕笑声吵醒姬骊,慌忙拿手去捂嘴。
一边笑,一边咳,鲜血淋漓从指间溢出,血腥之气愈演愈重。
回雪将声音压抑在喉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大口咳着血。
好容易缓过来,平了气,拿衣服下摆擦擦嘴角,用未沾血迹的另一只手抚上姬骊面庞。
从眉梢到鼻梁,最后手指在姬骊唇上轻点,随即点点自己的唇,像偷拿了糖果的孩子一般轻笑起来。
这一笑又牵动痛处,回雪咬紧牙关,将翻涌的血气吞下,再开口,齿缝血丝弥漫。
再待下去,等姬骊醒来,就会发现满地都是鲜血了,这情景实在可怖,回雪自己都摇起了头。
最后看了姬骊一眼,回雪慢腾腾从榻上爬下来,慢腾腾走出去。
双眼开始视物模糊,不知走了多远,来到一处僻静的荒林。
本想着再走远一些,实在已经没有力气了。
刀伤,剑伤,毒伤,经年愆延的伤痛,一齐爆发,几乎已是一个血人,浑身没有一处不在流血,浑身没有一处不疼。
每疼一次,脑子就回想起姬骊一次。
姬骊三军之中取人首级,姬骊打了败仗赌气不肯吃饭,姬骊得胜扑进自己怀里撒娇,姬骊为将士埋尸立冢泪盈于睫,姬骊横刀立马踌躇满志,姬骊……
回雪知道,这无数的伤痛总有一个尽头,受完这些疼痛,等待着自己的就是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此刻汹涌无垠的痛楚清晰传来,回雪忽然觉得魂飞魄散反倒是个好归处了。
痛得立不住,回雪终于倒下去,恍惚间好像扑进谁的怀里,仿佛沂山上那个明亮的素衣少年。
这临终前的温暖幻象,令他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