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洛纳伊斯独自蜷缩在黑暗里,把脸埋进臂弯。黯淡的金丝披散在身后,如蛛网般将他困住。
好在他擅长自我宽解,于是一遍遍默念自己的人生。
……
勇者杀死了我的父母,但弱肉强食是世界的法则。
我明白。
人类欺压我的同族,适者生存罢了。
我理解。
每天要面对自诩正义者的追杀,无关痛痒。
我接受。
余烬计划能带领魔族和人类通往长久的和平。
我配合。
纷争过后总会迎来安宁,我和同伴们都能过上幸福的日子。
我等待。
赤地千里杀戮太多,回收就会变成疯子。
我知晓。
为了同族,你要杀我。
我同意。
陈年旧事而已,时间会抹平一切。
我不在乎……
玛瑞蒂纳站在金笼中央,深吸一口混浊的空气,绽出一抹讥笑。
“艾洛纳伊斯,你和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窝囊,比刚出生的婴儿还要天真,呵呵,而且虚伪无比。”
“现在你没法开口,那就由我来说一说——”
百年来的愤怒和失望。
他转向离自己最近的青年,眼中映着虚影,透过几近相同的容貌与另一个人对视。
“伊戈,你答应过我会照顾好罗斯她们的,你做到了吗?”
切尔不知要如何回答,定在原地一言不发,指甲戳进手心,滚烫的血顺着掌纹滴落到脚边,开出殷红的花。
“你没做到。”
玛瑞蒂纳褪下魔法师外袍系到腰间,纯白紧衫勾勒出紧绷的肌肉曲线,挺直的脊背沟壑分明,不逊于任何一位战士。
“所以我也讨厌你。”
“我的朋友们——勇敢、真诚、坚韧……比全天下的人类加起来都要优秀,可连直系血脉都没留下。”
罗斯战斗至死。
芬里尔那条蠢狼被驯化成了看家狗。
埃托伊尔到死也没回到家乡。
特伦被禁锢在山沟子里。
玛提娅逃回耶利摩,却被同类陷害郁郁而终。
乌利恩塔才得到解放。
“我出生时一无所有,死后手边依旧空无一物……身为真龙却什么都没守住。”
玛瑞蒂纳垂下眼睑,盘旋的光剑带起冷风,吹散塌软的金发。
此刻,鸟笼里的恶龙竟显得那么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掉。
乌云缓缓遮盖住圆月,防护罩上的金蛇更加清晰。
切尔恍然想起他们还没从塞罗米亚出发的时候,在老国王遇刺那晚,他跟着一条小蛇寻到了开裂的灵魂。
“可是你在哭啊。”
为什么呢?
切尔终于知道了答案。
艾洛纳伊斯从不会为自己哭泣。
他想知道自己死后,他们会以何种方式长眠。
玛瑞蒂纳睁开眼睛,一对金瞳熠熠生辉。
他笑着开口,呼出的寒气冻结血流。
“我要把你们拆成碎片,然后都烧干净。”
……
法尔科纳从未想过一个主攻魔法的施术者能移动得这么快。
可一旦想起对方是龙,顿时不那么惊诧了。
他知道的艾洛过于超脱,情绪没有太多起伏,就像一个旁观者,仿佛——人畜无害。
他在脑中预设好了多套组合魔法,一转法杖正要施展,却突然发现使不出力气,魔力难以成束。
怎么会——
老者血气上涌,霎时通开了某道阀门。
他紧皱眉眼看向头顶的“太阳”,直视强光捕捉到几条相交在一起的线条。
是魔法阵……像封印术的构造。
怪不得他要耗费魔力搭建舞台。
可封印术要求苛刻,施术者的等级只有高于被施术者才会有效果,要么就像【独行长夜】一样,将力量分开封印,可那样操作更加繁琐。
鬼使神差地,老者瞄向青年的左手。
仔细观察那枚仅剩的封印戒指,法尔科纳如遭电击,浑浊的瞳仁战栗收缩,一个可怕的设想逐渐成型。
光剑如梭鱼般悬浮在头顶,静静地等候差遣。可它们的主人似乎并不需要武器,提前进入boss二阶段。
玛瑞蒂纳掘弃了体面的人形,鎏金长尾游蛇一般扬在身后,眼尾的鳞片越发闪耀,笑起来时唇角弧度锋利,还能看到尖牙,把整张脸衬得魄人又夺目,充满非人感。
他抬臂挡下阿特斯的斩击,唇边挂着浅笑,冷眼下压。
黑发青年汗流浃背,虎口被震得发麻,他甚至能听到踝骨因挤压而发出的呻吟。
他从肺里挤出几个字。
“艾洛,醒醒。”
玛瑞蒂纳哼笑出声,用另一只手攥住剑刃反向弯折,把勇者的圣剑掰成“L”形。
“伊戈,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哈?真的吗?你叫错人了。”
阿特斯闷笑一声,一脚踹向对方小腹。
龙早早察觉到肌肉牵动,向后一撤,随即钳住对方的脚踝,用力捏碎了骨头。
阿特斯隐忍地吸气,额前冒出汗珠,身体在下一秒腾空,被重重砸向地面滑出四五米,撞到栏杆才停下。
“叫错?没有吧……反正你们都一样该死。”
鞭形鳞尾破开空气,随手打散兰德投掷的魔力长矛。
“孱弱,无趣,可以再努力些吗?你们这样——”
只会越来越没意思。
他给予评价,居高临下扫向伊斯和伊莲娜。
怨火将无处发泄。
就像苦熬多年的幼兽终于找到了仇家,对方却已暮暮老矣,再怎么折磨也无法发出悦耳的哀嚎。
“唔,”伊斯迟迟不动,伊莲娜也一反常态不再冲动行事,耐心等候队长下令。
鸟笼里安静下来,笼外的观众却插不上话,他们被栅栏阻拦,只能欣赏,没有任何体验感。
护国法师团察觉到不对,这层围栏与魔法位阶一样难以跨越。法尔科纳更加确认心底无力感的来源——玛瑞蒂纳早已彻底苏醒。
他在找地方发泄,逼迫伊戈的替身变成绝望的困兽,然后心安理得地施暴。
正如他曾说过的那句话——“念头通达是好事。”
“艾洛,”伊斯终于开口,表情像在嚼树皮。
“你是艾洛吗?”
“当然,如假包换。”
超过身长一半的鳞尾折叠到身后,盘曲成一个可供坐卧的平台。
他坐到尾巴上,饶有趣味地看向曾经的队长,随后颇具耐心地解释。
“伊斯,我,和我们,没有区别。你唤醒不了我,也无法让我沉睡。”
“想让艾洛来帮你们吗?别做梦了……讨厌你们的不是我,而是我们。”
“你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在变成无骨蠕虫前把我杀掉。”
他们就像书的两面,各自记载着截然不同的思想,却同属一本书,讲述的是一个故事。
有些书的内容很中庸,左右逢源地讲完一个故事,但有的内容很极端,也许一面彬彬有礼,另一面傲慢不逊。
这种现象被一些人类学者称为——人格分裂。
“……那我不会动手,因为艾洛是我的队友,也是我们的同伴,但如果你要伤害伊莲娜和切尔,我会走在他们前面。”
伊斯放下弓箭,眸底酝酿着复杂的情绪。
“愚蠢……”
玛瑞蒂纳的目光落到伊斯身后的女士身上,几秒后转移,却没找到雪豹的影子。
他沉默地抬手,转身挡下一道朝后颈劈来的白芒。
“铮——”
银剑哀鸣的瞬间,切尔按下剑柄上的机关,剑刃立即脱壳,被攥紧捏扁。
他抽出隐藏的短刀,毫不犹豫地刺向那张脸。
“……”
玛瑞蒂纳眸底掠过异样的光,随后一口咬住刀刃,利齿嵌入刀背,将蝉翼钉穿。
“kao.ti.”
龙松开剑鞘,眨眼间钳住雪豹的脖颈,将他摔到地上。
他咬碎短刀,不由自主地冷笑。
“……”
为什么呢?
“咳,艾洛,这不奇怪,”切尔趴在真龙脚下,强撑起身体哑声道:“我和伊戈长的最像,性格自然也一样,你要危害人类,我不能放过你,哼……”
脖颈火辣辣地疼,喉管像被捏到了一起,连呼吸都成为奢望,最先触地的骨头发出一声脆响,估计是断了。
这一摔,五脏六腑换了个位置,每一声喘息都带上血气。
“嗬,你可以把我当成他……”
多下狠手。
然后就不要伤心了,好吗?
右手似乎还受控制,切尔从腿侧取下匕首,划向玛瑞蒂纳的小腿。
蛇尾破空而来,卷住手腕慢慢收紧,把皮肤勒成紫红色。
“艾洛!”
伊斯射来一箭,大剑随之出鞘,伊莲娜蓄势待发。
“他会死的!”
切尔目光涣散,攀住尾巴用尽全力抠掉了自己的指甲。
血珠擦在鳞片表面,逐渐凝成一股血流。
玛瑞蒂纳缓缓蹲下,与雪豹视线齐平,既想看清这张脸,又想看透对方到底在想些什么。
几秒后他得出结论。
“你们确实很像。”
切尔跪坐在地上,身体各处都在颤抖。他艰难地喘息着,不时呕出一口瘀血。
鲜艳的红色润湿嘴唇,把笑容衬得格外艳丽。
他的语气有些悲凉,嗓音嘶哑低沉,像泡在水里说话。
“很像吧……怎么样?你看错了吗?”
“没有……伊戈,你再表演一次吧。”
龙往雪豹嘴里塞进一团光球,瞬间治愈断骨和肌体损伤,连失去的血液都得到了补充。
一把光剑从笼顶游进切尔掌心,随后他听到了空灵透彻的声线。
“站起来,大英雄,你的人民正在等待救赎。”
……
“叮呤——”
数不清第几把光剑被主人无情地折断,新的剑即刻补上,自动飞到切尔手边。
圆月慢慢隐入云层,东方微亮。
当不知第多少次摔在地上时,切尔已感受不到疼痛,每块皮肤都被治愈过,每根骨头都曾露出断茬。
血渍浸透短衣,连土地都被染红。
他自己也数不清死过多少次。
伊斯抱着伊莲娜背过身去。
观众席上,连最为歧视杂种的团体都有些于心不忍。
“呼——”
浸湿的额发开始滴血,殷红色液体腥甜又粘稠,模糊了切尔的视野,让他分不清横在眼前的光束是从何而来。
“艾洛大人,现在——你还会看错吗?”
你的委屈散尽了吗?
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玛瑞蒂纳摇了摇尾巴,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殷红一片。
余光晃过一众隐忍的骑士和施法者,他轻笑出声。
“好像——还差一些,伊戈……”
他舔过掌心,把系在腰间的外袍解开按在手里蹂躏。
“好。”
雪豹乖巧地应答,默默攥紧光剑。
他没注意头顶,因为视野里依旧明亮,他以为那些光剑还在熠熠发光。
在刺向玛瑞蒂纳胸口的瞬间,切尔脱离了阴影,顿感眼前一亮。
他瞟见巍峨雪山,恍然看到一轮红日。
天亮了。
他莫名心慌,视线落到穹顶才发现手里攥着的是最后一把光剑。
晨光模糊了他的视野,可他依然能看到对面青年的笑容,甚至比往常更加清晰。
玛瑞蒂纳的金发与阳光交相辉映,一对金瞳里闪耀着翠色光芒。
他松开外袍,用干净的双手向切尔敞开怀抱。
“切尔,成为英雄了……你开心吗?”
这次,光剑没有折断,径直刺穿了恶龙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