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暮色殷红。
雪鸮振翅回巢,商人们结伴归家。红日为精巧的造物披上薄纱,一阵晚风吹过,雪山泛起粼粼微波。
艾洛站在人流末尾,目送他们走远,直到原本热闹的空地上只剩下两个笔直的身影。
雪地空旷,也被浸染成了红色。
“切尔,”他轻声呼唤,不带半分情绪。
“来散步吧。”
“好呀。”
雪豹应着,朝向身后规划路线。
“艾洛大人,我们从这里出发,沿着山根走,听说前面有片冰湖,伊斯昨天在那打到两条鲈鱼,我们也去试试……”
话还未说完,他瞄到地上的影子逐渐拉长,背后徐徐撑开一对翅膀。
艾洛面无表情地咬下敛息戒指,将它叼在齿间。
一对龙翼豁然展开,根根金羽在冰冷的暖光下呈现金铜色,泛着利器光芒。
翅骨弯曲,翼尖交叉在胸前包裹住躯体,好似一个浮于半空中的蚕茧。
空气瞬间力压千钧,以他为中心荡开一圈刀子似的朔风。
即使很快收住,法尔科纳仍在研究室里感受到了这股力量,眉心霎时拧成疙瘩,手中的书稿散落一地。
这是——龙威。
玛瑞蒂纳彻底觉醒了?
他想做什么?
大魔法师感到些许茫然无措,他深深地看向半成品戒指,半张脸掩埋在墓土似的阴影里,坚定了先祖的想法。
龙性情不定,留着只会成为定时炸弹。
切尔慢慢转身,唯恐惊扰到什么似的放缓呼吸。
他仰着头,虹膜上映出真龙威仪。
艾洛尽力压缩了身形,戒指套在牙尖上禁锢气息,气势减弱不少,但压迫感依然存在。
骏马般大小的金龙微微颔首,隔着光束与雪豹对视。
他们相距一步远,逐渐溃散的金轮被夹在中间,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切尔不知要做何反应,只感到心脏一滞,喃喃出声。
“ai.luo……na.yi.si.”
他不由自主地抬手,轻抚遍布金鳞的鼻吻。触感很光滑,鳞片接缝处凹陷下去,散发出丝丝热量,在北原上显得那么温暖。
艾洛喷出一口灼息,晃了晃脑袋摆脱堪称冒犯的豹爪。
冠状龙角反射日光,刺向雪豹的圆瞳。
白光一闪而过,切尔眯了眯眼睛,即使感到眼眶酸涩也没有挪开视线。
他怕自己一不留神,眼前的龙便会飞走,再也找不到,彻底成为传说。
可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艾洛折叠翅膀,像猫科动物一样俯低身体,蹭过切尔腰侧。
真龙一甩尾巴,抽裂了时空。
“切尔,上来吧,我们——去散步。”
……
切尔记得自己在尚且年幼,无力自保的时候,曾因饥饿偷取一家商户的面包,店主没追出几米大发慈悲放过了他,嘴里嘟囔着“晦气,反正也是剩的,就当喂狗了”。
小豹子感激不尽,刚咬了一口囫囵吞下。剩下的全被一位流浪汉抢走,还狠狠踹他一脚。
流浪汉自诩正义,啐了一口杂种,昂首挺胸地离开了。
他缩在墙角,感受到体内脏器开始互相吞噬,迷茫又绝望地望向苍穹。
天上飞过很多只麻雀,个个胖嘟嘟的,羽毛油亮。
一只小雀落到地上,歪着脑袋看他,芝麻似的眼珠一闪一闪。
切尔强忍阵痛,小心翼翼地爬过去,一个飞扑按住麻雀。
这是他在失去母亲后吃到的第一顿像样的饭。
后来他成了捕鸟能手,有时候也吃老鼠,把自己养的很好。
有一天他站在墙头,情不自禁地张开手臂感受微风。
高处的风景很美,砖墙把家家户户围成小方块,像是蜂房,堪称上帝视角,仿佛超脱物外,再也不用为生存奔波。
他想,鸟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总比杂种更美好吧。
现在他看到了,比他想象的更漂亮。
连绵雪山中奔跑着猎手和猎物,他们正进行生死竞速,身在局外时看起来竟是如此赏心悦目。
这就是神明观察凡间时的感受吗?连高山都变得那么渺小,猎物的殊死挣扎仿佛失去了意义,人类数千年的历史只是本值得略读的睡前故事。
对真龙来说也是如此吧,所以你才会变得那么“迟钝”。
切尔紧抿双唇,搂住龙的脖颈无奈苦笑。
“艾洛大人,自从遇见你,我变得幸运了许多,这不能归功于神明,他们从来不听我的祈祷,但你听见了……今天那个占卜师说我能活到二百岁,感觉还是有点短。”
“我也想帮到你……艾洛大人,明天办场生日聚会吧,伊斯、伊莲娜、阿特斯、兰德都来参加,好吗?”
青年在背上絮絮叨叨,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可龙背后不长眼睛,他什么也发现不了。
等他说完,艾洛一拍翅膀冲上云层。
突破云雾的瞬间,世界由金红变为墨色,一轮圆月取代太阳,挂在天边反射银白辉光。
龙悬停在缺了一角的圆月前,沉声答应了雪豹的请求。
“好,只邀请他们。”
与此同时,法尔科纳正在背诵“祝福词”,眸光深远,似能看到过去与未来。
……
聚会被安排在驻地中央的巨型帐篷里,与骑士们的营房和武器库等距相隔,并不算远。
艾洛走过环绕中心的顶顶小帐,好似穿过暗涛汹涌的密林。
两只翠绿的眸子格外明亮,深处蕴藏着暴雨前的宁静与燥热。
切尔默默地领路,不时浅笑介绍一些游戏项目,一直不敢回头。
艾洛注视他的背影,离小山似的聚会场所越来越近,眼前人却愈来愈寡言。
停在门口时,艾洛听到身后的小帐在风里沙沙作响,如魔兽森林的灌木丛,里面潜藏着成群恐狼。
狼的眼睛在月辉下反射光芒,环绕中央接连亮起。
风呜咽着送来危险的气息,他忽视这份警告,垂下了眼帘,低声安慰切尔。
“没事的,只是风而已。”
“……嗯。”
切尔扯出笑容,掀帘的手都在颤抖。
“没关系,切尔,不必担心,我会自己走进黑夜,这样能让你开心起来吗?”
一双祖母绿色眼瞳如深不见底的潭水,把青年的苦笑映照得清楚。
四百年改变了许多,但无论是作为玛瑞蒂纳还是艾洛纳伊斯,他都真诚地热爱过某个人类。
可龙的大脑很迟钝,他只会问对方开不开心。
这份感情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
龙站在空地中央,与全副武装的大魔法师面对面。
他早已厌倦了伪装。
“呵呵,你也被邀请了吗?”
轻佻的话语才传到众人耳畔,丝丝血气自发梢向上浸染,直到刺目的茶红占据一半。金红相接处模糊又清晰,就像旅行者多年前走过的道路,明知道前面有什么却不敢过于肯定。
两只竖瞳表面闪烁着金属般的光芒,几片红磷在眼周浮现,反射瞳仁折射出的寒光。
法尔科纳握紧法杖,态度不卑不亢,铿锵有力地吐出一个名字。
“玛瑞蒂纳——”
“唉,”龙笑着应道,搂过自己的头发拧成一股,用手刀迅速砍断。
齐腰长发被斩到过肩,几根碎发飘然落向地面,隐入尘埃。
玛瑞蒂纳一扬手,成把金丝飘散在空中,吸收了磅礴的魔力,登时变得坚韧,持续延长、加宽,化作无数把利剑,环绕在主人身侧。
真龙周身是宝,全身上下为战斗而生,自己便是最好的武器。
“初次见面,德拉科家的后裔,犹豫了那么久,还是想步先人的后尘吗?算了,我们都一样……不过这次,我不会乖乖退场。”
鎏金长剑周身环绕红色流光,将金龙的坚韧与红龙的锐气结合到一起。
玛瑞蒂纳和善地笑着,嘴角几乎咧到耳根。他扫过面露坚定的战士们,一声声数数。
“伊斯、伊莲娜、阿特斯、兰德、德拉科家的老小子,还有——切尔……有一位羞于登台,在等什么呢?嗯?”
【独行长路】封印的是七情六欲,将喜怒哀惧爱恶欲与灵魂分离,让被封印者失去自我,即使解开一部分也会因感情不全而成为随波逐流者,最终迎来湮灭。
他们彼此清楚,这场表演至少需要七位演员。
“虽然很好奇……但我已经不在意了。”
玛瑞蒂纳眯眼笑了笑,操控光剑疾速旋转,卷起飓风撕破了篷布,来自穹顶的亮光瞬间穿透黑暗,照亮六位勇士的眼睛。
可现在应该是晚上,为什么会有阳光呢?
笼罩驻地的防护罩上游动着无数条光蛇,它们汇集到最顶端团成了太阳。
“太阳”散射出弯曲的线条,与地面相连将舞台与观众席隔开,好似一个巨大的鸟笼。
“这是——我设下的?”
法尔科纳的瞳仁微微颤抖,仿佛在暖光下看到了蔓延的黑暗。
驻地防护罩经他一手设置,由六阶魔力构成,其复杂程度难以想象,怎么会被做手脚——
“是呀,”被光剑环绕的龙轻声回复他,唯恐惊吓到百岁老人。
“你设下的,但由我修好的嘛。”
那天,艾洛纳伊斯从天而降,如陨石般将光罩砸出了个窟窿……
当时没人发现,逸散的电光早早融入光罩,蛇在寂静的夜里迅速成长。
“我看你正在和阿特斯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就顺手帮你修好了。”
阿特斯一愣,眼神复杂。
难道他都知道?
隐藏在暗处的骑士和施法者相继走出,整备精良,似是早就准备好了。
龙用余光扫视台下,发现每张脸都说的上熟悉。
他锁定一位黑袍魔法师,与他隔栏对视,语气平淡。
“你算的不错……但我得挣扎一下,因为我不像那家伙一样窝囊。”
艾洛纳伊斯很会伪装,他有耐心,越讨厌谁越客气,会为长久大计忍耐。
玛瑞蒂纳是他的反面,吐出的都是深埋心底的实话。
金眸定在狭长的眼眶中央,俯视严阵以待的战士们。
他收敛笑容,声线低沉喑哑,充满了颗粒感,好似研磨贝壳的砂石。
“我讨厌人类,从伊戈为了你们欺骗我开始——恨不得把你们挫骨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