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翠梅拉森林边界雀鸟惊飞,野兔噌地钻进地洞,以躲避无妄之灾。
一位金发青年摔倒在树根下,震落几片绿叶。
他目光涣散,紧捂腹部倚靠到树干上。
指缝间持续不断地淌出鲜血,慢慢浸湿土壤。
“咳,”伊戈感到喉咙干渴,像刚刚吞过煤炭。
杀手暂时被甩开了,但他知道拖延不了多久,他们很快就能循着血迹追过来,鼻子比鬣狗还灵敏。
可他还能做什么呢?
狼狈的青年冷笑一声,单手捂住伤口,用另一只手掏出火药弹。
他把弹筒咬开,将火药撒到伤口上,再擦着火石点燃。
火焰燃起的瞬间,伊戈咬破了嘴唇,咽下涌到喉头的呻吟。
伤口暂时不会危及生命,可失血过多的疲累身体再难支撑他安全逃离。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吗?
真难过啊。
不想死……
伊戈仰头注视青空,剧烈跳动的心脏逐渐平复下来。
蔚蓝的天空下飘着两团白云,好似甜到掉牙的棉花糖。一只雨燕划过苍穹,把世界分成两半。
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感官变得出奇的灵敏,甚至能听到蛐蛐摩挲脚掌的簌簌声。
风中夹杂着青草香,比任何脂粉都要浓郁。
伊戈不禁闭上眼睛,后脑勺紧贴树干,享受最后的宁静。
一个呼吸后,他猛地睁开双眼,全身肌肉绷紧,瞬间牵扯到伤口疼得闷哼。
“唔,”青年从大腿外侧取下匕首,紧紧攥住藏在身后,准备进行最后的挣扎。
他沉声开口,“出来吧,给个痛快。”
树冠中传出布料摩擦声,一个人形生物轻盈地落到距他面前一步远的位置。
来人挡住太阳,歪了歪头。
视野变得不甚清晰,花草黯然失色。
适应一会后,伊戈眼中映出精灵的影子。
那对翠眸灵动又深邃,像只小鹿。
微风拂动根根分明的金发,在阳光的照耀下交映生辉。
他长的比教堂里的雕像更像天使。
呆滞过后,脸色苍白的青年凝视对方,轻声发问道:你是谁?也是来杀我的吗?如果是现在就动手吧——”
“动手?”
他重复一遍,嗓音好似清泉流过山涧,空灵且透彻,在人心间埋下富有生机的种子。
“为什么?你不是就要死了吗?”
哪需要那么麻烦。
“……哈,真无情呢。”
伊戈自嘲似的笑笑,眼光半分不移,语气十分笃定。
“你和他们绝不是一伙的。”
他们可没这么干净。
青年全身放松,将匕首插进地里,彻底放弃反抗。
他静静地看着对方,眉眼软下来,哑声询问。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放心,将死之人做不了什么……我叫伊戈,族姓布兰多尔,只是想认识一下,感觉这样人生才不会留下遗憾。”
青年笑得豁达,露出两颗白牙。
“哼,你是个有趣的人,”精灵凑近半步俯视笑容明朗的人类。
“死了可惜。”
话音刚落,追兵已至。
道道散发着血腥气的黑影从林中蹿出,呈扇形包围过来。
伊戈想提醒对方快跑,这些杀手都是魔武双修的高阶战士,转念一想似乎已没有意义。
哪里跑的掉呢?
他扶树站直,握住精灵的手腕把他拽到身后,接着面向阴恻恻的杀手沉声开口。
“他是无辜的,没必要卷进来……杀一个上森人会给你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大人物不会在意刺客的死活,你们会成为弃子——”
一位杀手停住脚步,手按在刀柄上不住摩挲,将二人打量一翻后笑出声来。
“小殿下,你被保护的太好了,真是单纯呢……我都做杀手了,还怕什么麻烦?你还活着这件事就是我最大的麻烦。”
“好吧,”伊戈眉头一皱,将精灵推向身后,一把抽出银剑横到胸前。
“我祝你余生麻烦不断。”
白刃上映出坚毅又明亮的双眸,像有星星被关进了眼眶。
战斗一触即发,精灵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慢慢把剑竖过来指向领头的杀手。
风向似乎有所改变,从两人身前吹向背后。
几根金丝擦过伊戈的脸颊,他侧视半垂着眼睑的精灵,恍然间好像看到了神迹。
父王曾经说过,只要一心为民,神明就会派遣天使来保护你。
看来是真的了。
精灵感到到灼人的视线,微微偏头与他四目相对。
他们在彼此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
精灵浅浅勾唇,吐出温热的气体,把睫毛吹动。
暖色光晕浮在眼球表面,将眼底照亮。
“艾洛纳伊斯——我的名字,记住了吗?”
世界静止一瞬,伊戈得以听清每个音。
青年眸光微动,笑着应下了。
“终生不忘。”
……
正午,伊戈缓缓向一棵高大的橡树走去。
他爬上山坡,站定到树冠的庇荫里。
青年面露疲态,长舒一口气后轻轻开口。
“艾洛,下来吃饭了。”
树梢微微颤动,一片绿叶被拨开,露出两只翡翠瞳仁。
他俯视情绪低迷的友人,目光落到对方红肿的侧脸上。
“芬里尔打的?”
“……只是切磋。”
伊戈理理头发把伤口遮住,随后背靠大树屈膝坐下。
头顶传来平静的问话,“你和他们说那个计划了?”
“嗯,这是最有效的方法。”
把祸水引入一条沟壑,让各族停止内斗,团结起来对付共同的敌人,混乱结束后这场战争的领导者会得到话语权,各族得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这个“世界的敌人”最好是可控的,能在一定程度上平衡各方势力,不至于让战争中的尽心竭力者或和平派遭受太大损失,也不能让坐收渔利的混子或中立派全身而退,而他本身也必须元气大伤。
大火过后可以有残躯,但只能是——
“余烬。”
艾洛摘下一片叶子,细细摩挲上面的纹路,向下瞄了一眼后不动声色地松手。
绿叶飘飘悠悠地落到青年发旋上,像被淤泥糊住的航船。
他打趣道:“你很会起名。”
“是吗,”伊戈自嘲似的笑笑,抬起手挡到眼前,从指缝里看日光。
半晌后,落魄的皇族喃喃出声。
“艾洛,你有一群可靠的伙伴。”
忠诚、勇敢、实力强劲,令人羡慕。
“嗯,”对方即答,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声线随即冷了下来。
“伊戈,别打他们的主意……你期盼的和平于我没有任何意义,如果罗斯他们受到半点伤害,谁都不配得到幸福。”
一阵冽风扫过绿原,青草和野花纷纷跪伏,朝向中间的古老橡树。
伊戈心下一紧。
“我知道……我会想出别的办法。”
青年把头顶落叶摘下来,捏在指间轻轻一捻,绿叶后面竟还藏了一片,两片叶子叠在一起好似彼此的影子。
他想到前几天和艾洛一起捕捉独角兔的经历,不由得扬唇微笑。
烦恼被暂时的抛诸于后,他把叶子揣进怀里,行云流水地站起,仰头面对树冠。
他们对上视线,嘴角不自然地下压。
“艾洛大人,走吧,吃饭了,再晚特伦又要阴阳怪气了,得罪唯一的厨师,以后日子不好过。”
罗斯只会熬药,做的吃食一言难尽,尝过后感觉这辈子都完了。
“你说的对,”艾洛纵身跃下,脚步声比鸟都轻。
他们并肩归巢,影子被落在身后靠到一起,看着像手牵手的密友。
太阳在前,放射出的光束将两人罩住,直达眼底。
伊戈悄悄瞄向身边人,唇线不由自主地抿出温润的弧度。
艾洛,我理解你。
他们对你来说都是重要的人,我明白这种心情……因为你也是重要的人。
翠色眼珠在狭长的眼眶里滑动,抓到了心绪复杂的偷窥者。
他偏头看向他,沉思几秒后认为对方还在为提案被废失落。
“其实你的计划很好,”艾洛呼出一口灼气,开始认真思考。
“我可以试着——帮帮你。”
“嗯?”青年神色一凛,接着毫不犹豫地拒绝。
“不行,你不能做,还会有其他办法的。”
“伊戈,我也讨厌战争,”他面向灼眼的金轮轻声开口,眸光悠远,看向未来。
“放心,只是试试……你应该学过吧,魔法无所不能,既可以带来毁灭,也能创造新生。”
“作为一切的开始,先给魔王陛下起个名字吧,这样能让你开心起来吗?”
烈焰君王赤地千里自此诞生。
他从真龙体内剥离出来,被灌输了平衡各族实力的思想,作为独立个体横空出世,创下持续百年的威名,却在持续不断的厮杀中逐渐扭曲……
……
圣战结束后,玛瑞蒂纳山岳般的龙躯消散在血色穹顶下,伊戈·布兰多尔登上山岩,俯视正在欢呼雀跃的战士们。
他口才一流,辩术高超,实力强劲,每次都能精准预测魔龙的行动,并做出正确的决策,不知不觉间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和信任。
他在关键时刻向恶龙刺出了最后一剑,成为战士们默认的最大功臣。
欢呼声中,伊戈掩下眸底的疲惫,沉声呼出了象征和平的结束语。
“现在——让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这次,没有人反对。
……
浮空岛里,撕裂的灵魂终于完成任务回归本体。
可他早已有了自己的思维。
他们成为了两个相互排斥的独立个体。
“艾洛,我们——”
“我——”
艾洛纳伊斯蜷缩在角落,默默抵抗者赤地千里的腐蚀。
怨恨、狂躁、杀意、不甘……源源不断。
“滚。”
恶龙抱住脑袋喃喃自语,逐渐看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直到英雄再次现身,他带来七枚戒指和一个愧疚、心痛的灵魂。
戒指上没有雪豹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名扬天下的英雄——伊戈·布兰多尔。
这是他的私心,也是弥补。
知晓秘辛的护国法师们曾告诫新王,这道封印术以灵魂为枷锁,死亡为钥匙,千年万年都不会松动。
第一位德拉科公爵冷声道:“殿下,用他最在意的人做桎梏吧,一切都是为了和平。”
……
他最后一次拥抱了他。
“艾洛,对不起……下辈子还你。”
“让我变成虫子,死一万次。”
……
“铮——”
当剑刃划断黑龙乌利恩塔的脖颈时,连接喉管的酸液袋骤然破裂,青绿色腐蚀液像瀑布似的倾天而下。
被酸液溅射到的骑士惨叫着卸下盔甲,仅一滴就能把骨头贯穿。
酸液兜头落下,冲刷着艾洛冰冷的身体。
他感到微微刺痛,却没想避开。
“乌利恩塔,相比你受过的痛楚,这不算什么……”
地上躺着两枚断戒,他的左手空无一物。
储物戒指早在酸液喷溅时便被腐蚀成了渣渣。
里面的东西瞬间暴露在空气中,很快都被吞噬干净,包括那只与他一路走来的水晶虫。
它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
艾洛最后看了它一眼,仿佛看到了泪光。
可虫子怎么会流泪呢?
那声熟悉的哀叹回响在耳畔。
“对不起……”
伊戈,原来你一直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