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沉默,如无风无波的湖泊。
直到一片秋叶落到水面,像小船似的推动一圈涟漪。
切尔缓缓起身,两只银瞳被碎发盖住辨不出情绪。
他恍然想到一条覆满鳞片的尾巴,那时他问“这是真的吗?”
对方回答,“真的。”
“艾洛……纳伊斯。”
你的真名。
一如既往的好听。
青年在暗处勾唇,眉眼软下来,绽出释然的笑。
艾洛大人,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更远了。
火把静静燃烧,阿特斯站在切尔的影子里清楚地看到那三行符号,身为屠龙英雄的后代,他比眼前人更懂它们的含义。
那是龙语。
【金龙丽丽西娅长眠于此】
【红龙艾斯伊德拉与她相伴而眠】
【镌刻者——艾洛纳伊斯】
“切尔,他们……是一家人。”
或者说一家龙。
“嗯。”
“哼,”阿特斯无奈地苦笑,打趣道:“你接受得倒很快。”
切尔微微偏头,注视嘴角抽搐的同伴,沉声反问,“你接受不了?哦,我忘记布兰多尔家族靠什么起家的了……”
这声音引起胸腔共鸣,冷的能钻进骨缝。
切尔一动,火光从他颈间泄露过来,晃得阿特斯眯了眯眼,瞥到雪豹悄悄握上了剑柄。
这道光就像一把白刃,猛地戳到他耳边。
阿特斯毫不怀疑切尔的执行能力,如果他回答错误,这道光顷刻间便能化为实体。
青年在心里吐槽,他救过你的命吗?嗯?真是缺爱的家伙。
阿特斯双手离剑,平举到胸前,笑着发牢骚。
“切尔,现在是文明时代,我们早就已经——洗白了。而且相比毫无意义的厮杀,我有一个更好的想法,那就是——以火攻火,让艾洛协助我们消灭黑龙,这样他也能成为英雄……”
“阿特斯殿下,你果然具有王的视野。”
苍老的声音突然打断幼狮的陈述。
德拉科公爵一身纯白法师袍,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洞口,深深注视着两个年轻的战士。
他向前迈步,身后跟着数十个白影。
人形幻影举止端庄,神情肃穆,周身环绕圣洁的光晕。
阿特斯曾经见过他们的画像,亦听说过他们的事迹。
他们——是历代国王的辅臣,是战斗到最后一刻的护国法师,是鞠躬尽瘁的王侯,是一心为民的领主,是忠心耿耿的骑士……
公爵停下脚步,沉甸甸的法杖竖直敲击地面,激荡出一圈魔力波纹。
“叮——”
铃音过后,四周的石壁骤然消失,头顶天空泛着血色,无数支乌金箭划过苍穹,像被剃断的头发般刺进土地。
前方燃起滔天大火,火焰裹挟狰狞的魔物,不顾一切地向众人袭来。
阿特斯不禁后退,手心里冒出细汗。
他一转身,却听到了更加激昂的战鼓声。
骑士们跨着战马奔腾向前,每个人眼里都盛满疯狂。
左侧是手提弯刀的精灵战士,右侧的矮人部队正骑着山羊全速前进。
外围还有其他种族的战士,纷纷发起冲锋。
“等等!你们为什么而战啊?”
阿特斯拦在骑士面前,大声责问领队。
可没人能听到棉丝似的叫嚷,人和魔物嘶吼着穿过青年的身体,径直投身战场,与彼此打作一团。
切尔走到阿特斯身旁,按住他颤抖的肩膀低声安慰道:“只是幻觉。”
“我知道,可是——”
阿特斯握紧双拳,把下唇咬出血来。
“为什么?感觉这么真实?”
沉默不语的德拉科公爵给予他答案。
“因为你有做王的潜质……而且这就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各个种族为争夺生存资源发动战争,掀起席卷世界的战火,阿特斯殿下,你有办法阻止这场灾难吗?怎么做才能熄灭这场大火呢?”
历代能臣站在公爵身后注视年轻的王储,面色平和,目光严肃。
阿特斯艰难地咽下唾液润湿喉咙,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们——坐下好好谈谈。”
幻影纷纷摇头,无声地叹息。
恶火还在蔓延,不知不觉间将几人围困到中央。
热浪扑面而来,扭曲了视线。
公爵缓缓说出正确的做法。
“以火制火。”
阿特斯呼出一口灼气,似是没听懂,“什么?”
“呼——”
一条巨龙掠过长空,吸引了所有生灵的目光。
他降落到战场中心,张口吐出龙焰,点燃这块仅剩的净土。
龙焰烧尽了众人脚下的可燃物,令战火不可向前。
“吼——”
他张开两翼发出震天烁地的咆哮,随后腾空而起,吸引了所有箭矢。
无论是魔族还是人类,亦或者神民,他们都将剑尖朝向了更具压迫感的恶龙。
一位人类勇士脱颖而出,成为屠龙圣战的领导者,团结将士,带领各族踏上通往和平的道路。
以勇士的登基大典为背景,公爵站在渐熄的火焰前代表历代辅臣沉声开口。
“百年前,先祖伊戈·布兰多尔带队讨伐魔龙赤地千里,可他预见了未来——这样的和平不会长久,战火总有一天会再度燃起,所以他并未将玛瑞蒂纳彻底葬送。”
“成为世界的敌人是他存在的价值,被勇士抹杀是恶龙的宿命!”
“阿特斯·布兰多尔,我代表历代英杰发问——你愿意拔出圣剑,成为像先祖一样终结战争的英雄吗?”
六阶大法师法尔科纳目不转睛地凝视黑发青年,半晌后将丁点目光施舍给神色不明的雪豹。
“尽管拔剑吧,阿特斯殿下,第七道封印就在你身边,无论如何挣扎,他也逃不过命运。”
“先祖们与你同在,我亦愿竭尽全力——创造另一个和平纪元。”
这场持续了四百年的棋局,将在数百代棋手的操弄下迎来终结。
……
雪山脚下,风雪止步。
帐内,趴伏在桌上的青年逐渐转醒,指尖不自觉地颤动。
他闻到一股冷气,慢慢抬起头,与正坐在对面翻阅闲书的雪豹四目相对。
“……特伦?”
鼻音浓重,疲惫不堪。
“嗯,醒了?睡的不好?”
隐去了豹耳的雪域领主合上书本,抿出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笑容。
“嗯,我梦到——一场大火。”
“火能烧净厄运,不错的梦,说明有好事要发生。”
“真的吗?”
“见到我不是好事吗?”
艾洛仿佛能看到他那条无形的尾巴,正在身后愉悦地左右摇晃,连指间的敛息戒指都在闪光。
“哼,”他闷笑一声,从桌上爬起来。
“如果你是来告诉我真相的,就算好事。”
雪豹脸上的笑容一滞,随即恢复如常。
“抱歉,真相……那家伙下了诅咒,我说不出口。”
“没关系,总有一天能知道。”
艾洛撑身站起,拢了拢头发把脸露出来。
那只金瞳光芒不减,与烛焰分外相配。
他瞥向特伦,目光落到对方看过的硬皮书上,“你在看什么?”
特伦扬头浅笑,温和地给予回复。
“一只海妖的故事,她救了一位落海的王子,然后爱上了他,愿意为他离开同类到陆上生活,最后遭到背叛,在太阳下变成了泡沫。”
“真悲惨。”
“是的……你应该仔细看看。”
特伦不由分说地把书递过去,眸光沉沉。
艾洛沉默地接过故事书,盯着封面看了几秒。
他捻了捻书皮,翻开一页。
帐外清风乍起,又一颗陨石砸到广场中央,这次,人类的呼喊从南传到北,兵刃出鞘声响彻云霄。
“吼——”
随之而来的一声龙啸掀起浪涛,将圆帐卷到百米开外。
日光豁然罩到两人身上,带来的却是挥之不去的寒意。
在声浪波及圆帐时,特伦翻身跃过木桌,拦到艾洛身前,挡下划人的冰碴。
艾洛拨开雪豹飞扬的斗篷,远远望到一头乌黑巨龙,正在骑士们的包围圈里摩擦爪牙。
他们相距不远,对比起来如猫见虎。
“乌利恩塔……”
黑龙仿佛听到了这声呼唤,扭动遍布楞刺的头颅朝向两个渺小的身影。
他定在原地竭力思考,却怎么也看不清那两个人的五官。
他的灵魂被禁锢在这具遭到改造的身体里,永远不得安息。
“吼呜——”
黑龙呜咽一句,挥爪拨开拦路的蝼蚁,顶着火弹冲向模糊的记忆。
奔跑时,周围环境徐徐褪色,白茫茫的天地间只剩下他和不时出现的虚影。
有人摸了摸他鼻子上的角笑道:“长的真有迷惑性,比我还像龙……以后你就叫乌利恩塔——最勇敢的战士。”
“多吃点,长长脑子,小心被人捉住,我可不能一直在你身边……”
乌利恩塔是一头龙兽,与真龙不是同一物种。
他既没有魔力也没有神识,更像一头茹毛饮血的野兽,但有人给予他名字、巢穴和伙伴,赋予了他极具意义的一生。
可随着伙伴们相继走远,他不知道去哪,着急得原地打转,最后卧到地上原地守候。
风雨为鳞片抛光,他被一群罩着白袍的人类锁住了,然后连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一位白须老者把他变成了黑龙。
在没有指示的夜晚,龙兽趴在幽暗地域陷入深眠,迷迷糊糊地放弃思考等候下一个黎明。
“吼呜——”
他奔向前方,想看清那张脸。
可这条路好似没有尽头。
他像条弃犬,在每个充满希望的早晨独自醒来,又陷入新的沉沦。
“乌利恩塔——”
他仿佛看到了曙光。
“好久不见。”
他知道自己没有被抛弃,于是加快了脚步。
“我来送你离开。”
他终于走到了尽头。
艾洛垂下眼睑,从伊莲娜手里接过大剑,与黑龙相向而行,留下一行清晰的脚印。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