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阴暗潮湿，血腥味和干草、铁锈的味道弥漫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混杂成一股牢房里特有的奇怪味道。

赵完璧蜷缩在墙边。

他觉得自己好像身体里长出了尖利的短剑，从各个方位狠狠刺入他的所有脏器，分割着他的骨肉，五脏六腑都在痛，每一块骨头都在碎裂，每一寸皮肤都在撕扯。

在百人卫的时候，阿兆给他灌下了各种各样的致幻药。

致幻药是域外草药，并不是什么稀奇东西，织雪阁也经常用，因此赵完璧刚开始还能辨别出自己喝下去的是什么。

比如让他始终保持清醒的“未眠”，比如让他的五感更加敏感的“听雾”，比如让他经常在虚空里看到白思归的“如也”，比如让他短暂失去视觉和听觉的“泡影”，比如让他真真切切感受到焚烧般苦楚的“炼狱”……

到后来，他也分不清自己喝下去的是什么药，他甚至记不清喝了多少种药，有不少致幻药是起反作用的，也有不少是相互加强作用的，到后来他的感觉完全陷入了混乱，有时候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是个人。

如果是人的话，真的会这么痛都还不死吗？

在百人卫第三天，他就没有再用过致幻药，然而那些致幻药的效力却余音袅袅，直到他离开京城那天。

阳光洒在他身上，他感到温暖、明亮，他回头看了一眼雍容华贵的金銮殿顶，前尘往事翻滚而至，他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没有死。

致幻药往往药性猛烈，但却不会对身体造成很大伤害，只是，那些混杂的致幻药侵入肺腑，使他总是会像现在这个样子，痛到动弹不得。

宋玄说，致幻药再混杂，效果也还是致幻，就算痛得要死，其实也都是幻觉，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实质性伤害，所以他们管这叫幻痛。

幻痛无药可解，可能突然有一天就消失了，也可能永远不会消失。宋玄建议他没事干多拜拜佛，说不定会消失地快一些。

剧烈的疼痛让气阵的光芒愈发微弱，已经无法止住赵完璧肩上的新伤，血流出来，浸湿了他身侧的干草垛。

一点光亮摇摇曳曳地照进来，光亮里是白思归和连晓竹的身影。

赵完璧用力爬起来，倚着墙坐好，平稳着呼吸，用气决一点点压制着疼痛。

不可以，太狼狈了，不可以被白思归看到。

牢房门被打开，一双镣铐被狱卒戴到了赵完璧手上。

那双手上还缠着血迹斑驳的止血带，止血带底下，是被钉穿的伤口。

连晓竹皱了皱眉道：“白大人……他必须得戴这镣铐吗？”

白思归道：“赵阁主现在是重犯，离开牢房须戴镣铐，这是律法规定，不是我的规定。”

赵完璧道：“离开牢房？去哪里？”

白思归道：“我们现在怀疑你跟连府命案有关，要提审你。”

白思归的脸在烛火中忽明忽暗，显得他的情绪也忽明忽暗，赵完璧看不出白思归在想些什么，但不论在想些什么，里面一定包含了对赵完璧的憎恶。

赵完璧看着满屋子的尸体苦笑。

所谓提审，原来是陪他们一起看尸体。

白思归道：“这是连府命案的一十二具尸体，命案发生后，应大人就找宋玄处理了尸体，所以尸体腐烂度都还不高，身上的伤还算清晰。

致命伤都是剑伤，剑从左下腹刺入，拉倒心口，连公子已经看过，确实是连家剑法，每一剑都干净利落，凶手起码是个像连全这样的高手。十二具尸体除致命伤外，几乎没什么其它新的外伤，但其中有一具尸体颇为特别。特地请赵阁主来，主要就是想你看看这具尸体。”白思归掀开了一具尸体的白布，是孙城。

赵完璧全身都在痛，他甚至不太能站得住，气决压制不住幻痛，他的五脏六腑痛到那些尸体在他眼前重叠翻滚，他靠在厝尸床前，调整着气息，尽量不让自己晕倒。

连晓竹皱了皱眉：“赵阁主，你还好么？”

“他没事”白思归看也没看赵完璧一眼，挑起孙城的衣服，漏出他胸口一道奇怪的伤疤，漠然把话题扯回案子：“他左胸这一道伤疤，起码已有一年了，是从前到后的贯穿伤，看位置应该已经伤到了心脏，想来当时一定有极厉害的名医救了他，不然他应该早已死了。赵阁主，你可认得这伤口么？”

那是一道很奇怪的伤口，既像剑伤、又不像剑伤。伤口的深度与形状分明是剑伤，可伤口却比普通剑伤大得，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伤口里炸开了。

赵完璧看着孙城的脸和胸口的伤疤，道：“我还真认识这伤口，这是织雪剑法所伤，而且这伤……是出自我手。”

连晓竹震惊：“你说什么？”

只不过我伤他的时候他并不叫孙城。”赵完璧瞑目休息片刻，接着道：“他那时有一个十分响亮的名号——‘慢绿妖红’。”

连晓竹更加震惊：“你是说……我的姐夫孙城，是大名鼎鼎……不不，臭名昭著的盗墓贼‘慢绿妖红’？”

白思归神情复杂的看着孙城，白玉珠不解地问道：“白二哥，‘慢绿妖红’是什么人？”

白思归道：“盗墓贼，近十年来，最厉害的盗墓贼。”

连晓竹道：“琼玉山王狩墓，是他盗的第一座墓，一盗成名。”

白玉珠更不解了：“琼玉山王狩墓？那是什么？”

白思归道：“王狩，前朝京城首富，死后葬在琼玉山，据说光是墓道，就挖了十年。王狩无子嗣，所有的奇珍异宝、金银玉器都进了墓，其中最有名的，是万古长明灯。万古长明灯点燃后终年不灭，而且据说可以增加修为，让习武者的修炼事半功倍。也正是因这盏灯突然重现江湖，大家才意识到，王狩墓已经被盗。

从琼玉山王狩墓开始、到阴山汉侯墓、鼋鼍山秋无机墓，七星山瑶润公主墓，四座大墓相继被盗，且都有一个共同点——墓室内都有同一种淡淡的草药香，宋玄说那是‘慢绿妖红’的味道。

‘慢绿妖红’是一种域外异草，可解百毒。研磨成粉，撒入墓室，或可涤荡毒气。所以这几件大案被并案了，刑部就以‘慢绿妖红’作为其代号。

瑶润公主墓被盗后不久，‘慢绿妖红’盯上了本朝太祖皇帝墓——邶山皇陵。不过，他们没能从邶山皇陵里出来。刑部发了告示，妖红在邶山皇陵中被抓，处死。”

连晓竹看着孙城胸口的伤疤：“所以，当时在邶山皇陵抓住‘慢绿妖红’的，是赵阁主？”

三人齐刷刷地看向赵完璧，等待着他的答复。

赵完璧缓缓道：“当年七星山瑶润公主墓被盗后，我们就知道‘慢绿妖红’下一个目标一定是邶山皇陵。”

连晓竹道：“为什么？”

赵完璧道：“因为五行。”

连晓竹：“什么五行？”

白思归道：“南方火，北方水，西方金，东方木，中央土。”

连晓竹细细回忆着：“琼玉山王狩墓在南，万古长明灯属火，鼋鼍山秋无机墓在北，无极圣水属水；阴山汉侯墓在西，金丝如意属金，七星山瑶润公主墓在东，细木莲属木；中央……邶山皇陵在中，据说皇陵里埋着前朝流传下来的寒月煎寿盏，属土！”

赵完璧点点头：“虽然我们并不清楚‘慢绿妖红’为什么要按照五行盗墓，但是我们相信，他总会去邶山皇陵。”

连晓竹道：“你们提前在邶山皇陵布了局？”

赵完璧道：“我们住进邶山皇陵，在陵中守了他们一个月。”

连晓竹叫道：“那可是皇陵，你们就这样住进去吗！？”

赵完璧摇摇头：“太祖皇帝最终根本没有葬在邶山。邶山皇陵墓只是太祖的衣冠冢。”

连晓竹愣住了：“当初太费周折修墓……修了座假墓？”

赵完璧道：“是的，我们不想让所有人知道，太祖皇帝究竟葬在哪里。”赵完璧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道：“‘慢绿妖红’一共三人，孙城是其中一员。是我亲手杀了他们，他们的尸体被埋在邶山西侧。”

连晓竹瞪大了眼睛：“死了？！埋了？！这怎么可能？你确定？”

赵完璧懒得回答。

连晓竹道：“不对不对，他既然已经死了，他怎么会出现在我家？我可是亲眼看见他和我姐姐恩恩爱爱，我们还一起吃了饭的！”

白思归道：“这可能就同这具尸体上另外一处奇怪的地方有关了”白思归盖起孙城的衣服，手指掠过孙城的胸口：“仵作验尸的时候，发现孙城的心脏曾被贯穿，但是后来竟又长好了，长好的伤疤是黑色的，盘根错节，连带周围的经脉，都泛着黑色。我问过了章大夫，他说是——”

赵完璧道：“琴虫茧。”

白思归道：“赵阁主知道？”

赵完璧摇摇头：“我以为只是传说。我若知道的话，当初就会把他的头割下来喂狗。”

连晓竹瞪了一眼赵完璧，道：“所以什么是琴虫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