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仵作查验，宋玄心脉发黑，胸内带血，按照《青州医略》的记载，确是死于黑桑子与广藿同食造成的毒性。

欧阳菡愤怒地看着孟晚吟。

孟晚吟无措地看着章存之，可章存之却皱着眉道：“晚吟，真的是你？你……你为什么……”

张进靠近孟晚吟道：“跟我们走一趟吧，孟姑娘。”

孟晚吟又看向白思归：“白大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白思归叹了口气，拦住张进道：“张捕头，此案的真凶确实不是孟姑娘。”

张进愣了一下，道：“可是……宋大夫确实是死于黑桑子……”

白思归道：“此案最重要的并非是死因，而是动机。”

张进疑道：“动机？”

白思归点点头：“宋玄死于寿辰前一天，那天府上人多眼杂，其实并不是个杀人的好日子，凶手选择在这一天动手，要么是不得不，比如贡风来，他既然无法篡改《医略》，为了阻止宋玄在寿辰上将《医略》公之于众，不得不等到寿辰前一天动手；要么是失手，比如古清河。

至于孟晚吟，据贡风来说，她的动机似乎只是担心在黑市卖药一事败露被逐出师门，可此动机似乎并不成立。第一，孟晚吟穿金戴银，似乎从不避讳自己靠卖药赚得盆满钵满一事，第二，孟晚吟卖药一事，新来没多久的贡风来知道，甚至这位刚来没多久的朱公子也知道，我想宋玄不知道的可能性极小；第三，孟晚吟在药房拿安胎药，在章存之看来是他为孟晚吟隐瞒了这件事，但在孟晚吟看来，或许是她并不在乎这件事是不是暴露；百兰芳息散会让她身上带有淡淡的香气，若她真不想让人知道，大可用一些其它无甚味道的药代替。

孟姑娘性格直爽，能说会道，但自从宋玄死了之后，她就好像是变了个人，虽然师徒情深可以理解，但我猜，孟姑娘这么伤心，大概因为宋玄不仅是你的师父，还是你腹中孩子的父亲吧！”

孟晚吟深色一凛，低下头去，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肚子。

欧阳菡道：“白大人！你不要胡说八道！”

白思归接着道：“你与宋玄暗生情愫，你更是怀了他的孩子。可惜，宋玄并不想承认此事，但或许又觉得亏欠与你，便放任你在黑市卖药的行径，所以你在府上取药用药也全不避讳，但却偏偏对于孩子父亲是谁三缄其口。你希望大家知道你怀了孕，却又不说是谁，你是在等待大家猜出来的那一天！”

众人一时沉默，都齐刷刷地看着孟晚吟。

孟晚吟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面上却带着悲伤的笑容：“事到如今，猜出来又能怎么样呢？我的孩子……已经没有父亲了……”

章存之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你……你真的和先生……”

孟晚吟点点头，良久，笑道：“我不后悔。”

两行清泪沿着她的眼角流下来，她拭去泪水，环视着大家：“所以我不会杀他，这里所有的人里，只有我不会杀他，不可能杀他，因为——我爱他！他说，等他寿辰过去了，就把这医馆交给存之打理，那时他就同我一起离开青州，去安享晚年。可偏偏……”

孟晚吟终于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忍了一夜的哀伤决堤般崩塌，她蹲在宋玄的房前，撕心裂肺，泪落如雨。

欧阳函走了过去，蹲下身，抱住孟晚吟，感受到她衣服下身体在颤抖，她于是抱地更紧了些。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自己也觉得很伤心，因为宋玄死掉而伤心，因为无知而伤心，可她想，她的全部伤心加起来或许也没有孟晚吟伤心，她只能紧紧抱着孟晚吟。

白思归叹口气，从袖袋中摸出一个小巧的布老虎，递到孟晚吟面前：“这是在密室时，我在那放医书的抽屉里看到的。我想，这该是他准备给你肚子里孩子的小礼物吧？”

孟晚吟接过布老虎，手搭上微微隆起的腹部，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明年……是虎年……”

说罢，她捧着布老虎，泣不成声。

张进道：“照白大人这么说，现在便只有章存之有动机了？”

白思归却反问道：“章存之有什么动机？”

张进道：“这……这不是之前说什么，章存之在春月渡疫病开错了药，导致春月渡百姓都有了很严重的后遗症……这万一《青州医略》里记载了春月渡疫病的药方，若是传到春月渡百姓耳朵里，章存之的名声岂不是就毁了？”

白思归却摇摇头：“不对，我们要找的动机不是必须杀了宋玄的动机，而是必须在寿辰前杀了宋玄的动机。”

张进道：“所……所以呢？”

白思归道：“首先，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医略》会被宋玄公之于众，其次，章存之若是担心名声毁于一旦，应该在杀了人后想办法毁掉《青州医略》，可仅仅杀了宋玄，却不偷《医略》，杀了人也没有用。”

张进道：“万一是他没来得及拿走《医略》呢？”

白思归摇摇头：“今夜有一整夜的时间，昨天杀了人之后也该有时间……可章大管家似乎完全任何行动的表现。

章大管家从春月渡疫病时就与宋玄有所往来，不大可能不知道这里有一间密室……只是他可能没有密室的钥匙，又没有贡风来那样精妙的偷术，若是他真的想维护自己的名声，只能先确认了《医略》在哪，并凭借他大管家的身份，再在抄录、刻印时找机会毁掉《医略》并动手。”白思归顿了顿接着道：“而且我认为，章大管家并无要毁掉《医略》维护自己的名声的意愿。”

张进疑道：“为什么？”

白思归道：“我不觉得一个在疫病期间，把自己和感染瘟疫的百姓封在一起的大夫，会为了自己的名声作出这种事。”

章存之颇为感激地看了白思归一眼，缓缓道：“其实当初春月渡疫病，后来会出现后遗症，并不是因为我用错了药，而是因为药不够了……春月渡被封，城内的药不够用，等其他地方送过来根本来不及，人死的实在太快了……所以我用钩吻替代了香附，这两味药药性相近，我本以为不会有太大问题，却没想到……但换药之事，春月渡百姓都知道，当时的情况，只要有药，他们就愿意吃，我也从未有过任何要隐瞒的意思。”

张进挑了挑眉毛，抱着剑吁了口气道：“照这么说，可就没有人有动机了！”

白思归道：“我本来也觉得没有人有动机了……可在得知宋玄准备把《青州医略》公之于众后，我突然想起来进密室之前贡风来说了一句话，我突然明白，我漏了一种动机。”

张进道：“他说了什么？”

章存之道：“他说……‘我们这些小徒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白思归道：“不得不承认，宋玄在青州这些年，看病行医，他的这些徒弟都出了不少力。《医略》若是在内部传下去，倒也罢了，可若是直接公开，不知道大家心里是不是会平衡……宋玄是已经功成名就不缺衣食了，可他的徒弟呢？”

张进道：“不对啊……宋玄要公开《青州医略》这事不是没几个人知道吗？”

白思归道：“贡风来知道，欧阳菡知道——欧阳菡，你能告诉我，还有谁知道吗？”

欧阳菡颤抖着嘴唇，迟迟没有答话。

白思归笑了笑道：“方才贡风来谈及此事的时候，张捕头也好章存之也好孟晚吟也好，都面露惊讶之色，欧阳菡则是一脸平淡，而和她同样一脸平淡的，还有一个人。”

张进算了算人头，道：“你是说……古清河？”

众人不由一齐看向似乎深深陷入杀了宋玄的愧疚中很久未曾说话的古清河。

欧阳菡冷静了一下道：“就算古大哥知道，又能怎么样？古大哥人很好，不是心胸狭窄的人。更何况……仵作已经验过尸了，先生是死于黑桑子和广藿……”

白思归道：“对，宋玄是死于黑桑子广藿，可没人说，黑桑子只能从嘴里喝进去！”

欧阳菡看了一眼古清河，低下了头。

的确，如果古清河在他的针上浸的是黑桑子的药汁，那么宋玄也会死，死于黑桑子。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她已经没办法确定，古清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古清河还是默默在角落里听着，一言不发。

白思归翻了翻《医略》接着道：“《医略》中有不少内容都是关于针灸之法的，而且这部分内容不少字迹都与其它不同，想来是出自古大夫之手吧？

你与这里其他人都不同，贡风来出生名家，章存之本就是名医，孟晚吟独创的白花凤尾散没有进《青州医略》，欧阳菡年少无忧又深得宋玄喜爱，只有你，认认真真拜了宋玄为师，钻研出了一手好针法，还尽数写进了《医略》中。

你满心以为《医略》会被传给自己，可自从欧阳菡告诉你《医略》会被公开之后，你心里便起了杀心吧？

所以你的动机与章存之或者贡风来不同，他们希望毁了《医略》，因为《医略》中有他们不愿看到的东西，可你为《医略》献出了心血，你希望《医略》完整，并且希望《医略》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

你知道孟晚吟在服用黑桑子，所以你想到了用黑桑子杀人以祸水东引；你知道以欧阳菡的性子一定会验尸，验尸就会发现身上的针孔，如果先确认了宋玄是死于黑桑子，再发现了尸体上的针孔，大家就会先入为主地想，针也可以用来下药，所以你故意半夜出来，不是为了销毁证据，而是为了留下证据，证明针孔是你留下的，但你并无杀人之意，这样大家在验尸后，就不会再对你有所怀疑，对吗？古清河！。”

白思归说完紧紧盯着古清河，等待着他的回应。

古清河一脸平静，他哼了一声，道：“我早已说了，是我错手杀了先生……是你们非说先生死于黑桑子……你们想抓我想判我做凶手可以，但不能冤枉我心存恶心妄图弑师！白大人，你说了这么多，终究都是猜测，你可有一丁点证据？”

白思归看着古清河颇为挑衅的眼神陷入了沉默，现在唯一能证明古清河是蓄意谋杀的证据就是古清河刺入宋玄体内的针。

古清河看白思归不说话，叹道：“白大人，我不明白，你非要将我诬陷成一个为一己私利谋害师父的人到底有什么好处……我手上这根针，你大可以去验！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在上面涂了黑桑子！”

白思归的心沉下去了，他知道方才古清河从尸体上取下来了一根针，可他并不确定那根针上是不是能验出黑桑子，只好拼着一搏，可看古清河这态度，那针有可能是古清河新备的。

白思归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张进也开始急了，偷偷附在白思归身边小声道：“白大人，怎么办？快说点什么啊！白大人。”

“谁说他诬陷你了？古清河，雁过留痕，你以为你将那些针埋起来，就能销毁你做的事了吗？”

一名男子踏着月色缓缓走进了院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