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捡破烂一样将人捡回司里,交差后,刘洺便往门口站去,说是“接盘”一下还没回来的两队人。
任务不一,进度自然有快有慢。
等人都安全回到司里,他批了两顿没完成任务的人,便另派一队儿靠谱的去蹲着,等一切搞定完成,他累得摊成一团,蠕动着回了院,敲开了陆妄的门。
慢了两拍,才有一声淡淡的“进”。
他喜上眉梢,推门而入,就见屋内对坐着二人。
烛光昏黄,照得屋里不甚亮堂,却勾得人的轮廓模糊又分明,一股久违了的温馨与暖意扑面而来,“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刘洺愣愣感叹:“其乐融融啊。”
陆妄没多给他眼神,落子,问道:“有事?”
“没事。”刘洺原地蹦了两下,伸手关上门 ,隔绝外面呼啸着的寒风,才免除了“前火后冰”的双重境界,然后,随机应变地道:“我来看你们下棋。”
陆妄伸脚,勾了张凳子给他,“随便。”
凌清看棋局不喜分心,回过神时刘洺便坐在了手边,还死盯着棋局——像要看出个所以然来。
有些无奈,也有些想笑。
“这一步妙啊,直接围死!”刘洺激昂喊道。
“大人三思而后行啊!”他又喊道。
“不是,怎么成了?!”他惊呼着。
陆妄落子,没管他的叫嚷,继续方才的话题,“打听他做什么?”
不明白这个“他”是谁,但没急着问。
刘洺乖乖坐好,伸手盖住了嘴,手动消音,顺便找时机插话。
凌清冷淡如常:“想问点事儿。”
“他精神状态不太好,可能得让你失望了。”
见没了声儿,刘洺往两边来回摆脑袋:“嗯?你们在说谁?”
凌清看向他,回答:“秦坠月。”
那个,稍许不太正常的半老儿——自一两月前被关后便没能打听到人的消息。
“我记得他,”说完,刘洺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他被关着,都忘了给放出来。”
凌清:“……”
你家陆大人似乎特地避了关键信息…
陆妄抽了半点儿目光看他,冷得胜过数九寒冬,道:“没事滚吧。”
刘洺没弄清楚时局,只道:“有事儿呢,感觉大人要输,我押一局!”
闻声,凌清当即胡乱落下白子,硬生生折损了才布好的局,马马虎虎地输了这局——当然,造出明眼人能看出的输局后,还留了两步下的空间混时间。
刘洺眼睁睁看着他乱下,震惊随着眼越瞪越大:“……!”
“你押什么?”陆妄扫了眼棋局,冷声道。
“我押……”刘洺看向凌清,瞪了一大眼,“我没事儿就先走了啊。”
说完,门被粗暴拉开,人烟儿一阵的消失在风里。
门框不卡门,无物以塞,大敞着欢迎冬夜里表面热情实际冰冷的风们。
凌清收检着棋子,心中一个大胆的盘算落地,等最后一颗棋子落定,他起身行礼,“大人,您早些休息。”
屋内燃着安神香,暖蕴在密闭的空间里,钝化了感官——尽管迎进来的风,稀释了些许浓度,但影响不大。
陆妄掩面打了个哈欠,将手中的棋子扔进玉盒,点头,后道:“门带上。”
凌清“嗯”了一声,起步,绕开案桌,走了出去。
轻合上门,他在外搓了搓手,四望后,朝着与五人房截然相反的方向,迈了步。
自从秦坠月这个名词出现在听觉世界里,他便没忘掉——
印象里,秦坠月深得他爹欢心,而他自小,也对其充满着敬慕意。
不论从主观情感还是客观事件来看,清风朗月一人,不像是,也本不是卖友无心之辈。
刘欢曾说过位置,虽然记忆久远,但,有些东西,时刻想着,便不会忘。
只是,他一直以为,人早被带走扔回牢狱了。
夜深得不是点巴点儿,一条道上,连狗影子都没寻见。
找到刘欢偷吃果子的树,又尝试着通过视野锁定秦坠月所在的那间屋,他在暗处,确定周遭无人后,从袖子里,取出了尚未还给刘洺的细线。
空房子蛮多的,好似“鬼鬼祟祟”和“光明正大”区别并不大。
但出于谨慎,凌清还是偷摸着过去,三两下解开锁,推开进去了。
实在没本事在内把外面的锁给锁上,他合上门,抵在门上,看向地上草堆里靠墙而坐的人。
秦坠月没睡,相反,精神头很高,像是喊哑了的喉咙里又嗞出声来,声音不大也不小: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尽管知道他一直有随时诵诗的习惯,但凌清还是怔了一下:“……”
想去堵住他的嘴,又觉得没必要,听这声音:喊得都成背景中的一部分了吧。
他往草堆上一坐,感叹了句“没想象中的硬”后,伸手,越界地把上他的手腕,并强行截断他的歌咏,问道:“你记得凌倚梦吗?”
明显感觉到身旁的人僵硬了一下,疯疯癫癫的脸上有一刻动容。
凌清继续道:“坠月之于倚梦,胜过红颜知己。”
皮肤相触,指尖下的动脉有些失狂,那双充着血丝的眼逐渐睁大,透出狰狞。
良久,秦坠月大叫了一声,开始上下左右乱摇摆,力气大得他根本控不住,草堆被滚得草屑乱飞,没一刻钟就乱成了鸡窝猪棚。
凌清无奈站起身,等着他消停完,手背贴上他前额,半弯下身子道:“秦先生,诚然无有非黑即白的道理,但,倾向性会定性。”
不知他听没听懂,凌清没有多说话,回味了一遍他怪异非常的脉象后,站起身,朝外走。
只是,才走两步,衣摆便被猛力一拉,若非重心算稳,他险些被拽到地上。
他偏过头,看向秦坠月。
地上那人,十之七八的身子贴紧在地,强行昂起的脖颈向上,蒙着灰般的眼眸里,泪珠打转,而后,是一句话出口。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听着,好似喉咙间,石子反复摩擦至出血而后破出的音。
那一句,质朴非常——“对不起”。
凌清眼睫微颤,心头密密麻麻涌过一种说不上来的情感:
对不起谁?
对不起什么?
不是精神失常,不是都忘了?
……
衣摆上的力自己卸了,似拽着风筝的线骤然绷断,他身子晃兮浮兮的,没太找到承力的点,就着滑坐在地。
反观秦坠月,丝毫不讲究,情绪似乎也只一瞬,难辨真切与否。
身子一翻,顶着满头糟发就闭眼睡下了。
“嗯?”凌清朝他看去,嘲讽性地笑了一声,将简陋的屋内摆设打量一圈。
破陋得没边儿了:只一门,无窗,徒有四壁,还是装点前的初始四壁,而唯一的添置品,想必就是这铺了一地,垒得或高或低的茅草们。
呼噜声响了,不是滔天的响动,能忍受,但不必要。
凌清站起身,方才因他一句话而腾升的情绪瞬间被他的呼噜声打得“魂飞魄散”,他最后朝地上的人看了一眼,没什么情绪,转过头,手指按上了门。
只开了一个小缝儿,视野却被挡了个严严实实。
凌清“嘶”了一声,掩耳盗铃式地想关紧门,不如心意的是,来人单手撑开门,随后,步子大迈一步,借着先天的力量优势,一手按住他的肩,将他往后连带三两步。
直到背部抵上生冷的墙壁,陆妄才松了力,面上没有情感、没有表情。
凌清甚至没试着挣脱,因为清楚地知道挣不过。
僵持了几息后,陆妄冷声道:“你就这么肯定,我不会来?”
凌清点头,如实道:“是。”
“呵…”陆妄道:“为什么?”
凌清动了下,摒弃掉“安神香”这个非自主选项,道:“这人于您不重要。”
不乱浪费心思于外人……就连月的观察来看,这算是陆妄的一个特点吧。
陆妄眉尾一扬:换做平日,他的确不会来,只是……
压下心中所想,他偏头看了眼地上睡得很熟的人,“单刀直入”地问道:“想知道什么?问我。”
说这话时,跟风一般柔气的呼吸落在脸上,舒服中,带着和煦。
凌清默了一下,微微偏过头,就被陆妄伸手按住下巴,生硬扳向一侧,正视着对方,他顿了一下,回道:“他的罪名是什么?”
“杀人,不止一人。”陆妄回道。
见对方真在回答,他试探性地深入了一分:“证据是?”
“被人检举,人、物证俱齐。不过,当时人已经疯了。”陆妄看着他,淡淡道。
凌清沉默了一下,还想问些什么,面前的人突然凑近,近得瞳孔里,为他一人占据,到嘴的话被迫咽下,他保持着姿势,身子跟冻僵了似的,半天没有反应。
“你想要的证据,我有。”陆妄道。
凌清缓缓眨眼:“什么?”
“凌倚梦并非欠债。”
一句话,恍若晴天霹雳,顿时给他劈“焦”了。
无人如是说过,不论是正经的大殿之辩,抑或是茶前饭后的玩笑之谈,凌倚梦的清誉,早已被投掷于泥潭沼泽里,没有证据的岁月里,无论怎么翻身,都是一身脏……无厘头相信着的他,很想问对方:“你怎么知道?”,也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知道?”,可几经辗转,脱口的话术成了:“谢谢。”
算是,谢谢天高海阔之下,茫茫人海之中,还能有人,给予一份“相信”……
陆妄微一挑眉,松开了他。
凌清紧绷着的背部一松,看向他,情绪浓稠,不知说什么,便岔开话题,认错:“我不该擅闯,大人要罚便罚吧。”
“……欠着吧。”撤后一步,陆妄轻声道:“他算我半个先生吧,应该的。”
无问之答,前后不搭……凌清却听懂了,懂的刹那,脑内有些闹腾。
他爹,不喜为人师,哪怕私塾先生的束脩惹人垂涎。
但,的确遇到个小孩,喜欢得不得了,虽然那小孩浑身是刺儿,谁碰都扎手。
想来,他瞳孔微放,道:“是你啊。”
陆妄讶于他贼快的反应速度,回答:“嗯。”
有种莫名的欢喜爬上眉梢,凌清语气软下来,越了一步,问道:“什么叫半个先生?”
“那叫什么?”陆妄笑着道,“不让我叫先生的先生?”
“安得广厦……安如山”——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记不清秦坠月(半老儿)的宝子们,可移步第九、十章(?°з°)-?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