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妄听到时脑子有点宕机,脱口而出“我没流口水”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唇上的药。
他支吾了一下:“…嗯…”
凌清见他没动,以为是药起作用了,便替他行动。
借用一旁的药用手帕,润湿一角后,轻轻在他唇瓣上抹擦。
隔着布料,他依稀感到一丝来自别人的僵硬,便解释道:
“单看投入药材与时长的话,我个人猜测:伤口处会忽冷忽热,以及短频率而高效率地疼痛复现。”
一旁的宋遇点头便是赞成,另还添补性询问了一项:“精神层面会有影响吗?”
凌清手轻顿,从上一个用药人的境况角度出发,思考后,给了个不确定的答案:“说不准存在。”
等差不多擦拭干净之后,他轻轻将手置于陆妄腕上,凑近了些,以一个大差不差有几年经验的医者视角,就他腰腹处的伤口进行细致研看。
而宋遇也没闲着,就近落眼于他臂膀处的箭伤。
药物奏效时间比想象中的更快,伤口四周,范围并不大地开始出现红润色,而后伤疤处开始有微弱变化,具体表现为些许皮肉蜷起边角,而后慢慢扩放至得见内里血肉。
旧质层缩退,滞后性地,新鲜血液微流而出,并不全然泛滥,而是流得“小心翼翼”——原因可能在于,因药材问题,他替了一种成分,毒性稍有“偏颇”。
凌清借他手腕试图直接进行沟通,但唯恐因误判而致结果失调,他另选择了询问类的了解。
当然,并没有问“感觉怎么样”,因为一般人形容不清楚,头痛便是头痛,肚子痛也分不清上下。
他便试着倒推回去,具体性地问:“伤口处是啮咬般的疼痛还是撕裂性的?以及分时段性的吗?”
“前期是啮咬,后期像撕裂。”
又问了几个问题,凌清收回搭他腕上的手,而后指尖轻轻抚上他的腰腹,按压定性之后,道:“正常了。”
“怎么个正常法?”宋遇虚心问道。
“我替了一味耗血性过强的药,所以暂时没出现血流不止的现象,另外,伤口翻新,正常治疗即可。”
宋遇勾唇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以示鼓励。
其实他看过凌清拿的药材,也猫着身子看了许久他的手法,成品出来后,凭出色的嗅觉灵敏度,基本具备中等的了解程度。
如今,几乎以一个评定官身份自居的他,从旁而观,得出的结论是:相当不错…
尤其是,做起事来,截然不同且由内而外的气质显现。
面上依旧一副清凌凌的样子,而认真的瞳孔间,早溢出热情的温度,生活而鲜明。
而这种“异变”,无疑可证明一点东西。
而这点东西,是他所看重的。
想着想着,宋遇就激动了,心里默念着“三千恩宠全给一人”,手脚麻利地递上药箱,找药粉、递缠布,做了一个绝对优秀的打下手示范。
凌清意外地接过东西,意外称手地用着,灵活处理伤口时,按习惯说了些注意事项。
等打点好上半身最后一处伤口,他问道:“身上还有伤吗?”
陆妄犹豫着没说话,即使在药物催使下,他清晰感明到身上的伤痕几何。
但,他答道:“没有。”
宋遇和凌清灵魂性地对视了一眼,似乎都看清对方的“心照不宣”。
宋遇笑道:“没伤了,真不愧为一员猛将!”
凌清温婉些:“如果之后才留意到,正常处理即可。”
说着,他全程紧绷着的神情渐渐放松下来,由衷地舒了一口气。
陆妄听出这两句一正一反的真正含义,索性单手撑着床坐了起来。
凌清反应快地扶了他一下,“别剧烈运动。”
“剧烈?”
“嗯。”
凌清点头,然后起身,放好整理规矩的药箱,行礼后,先一步离开了。
等门掩实,陆妄疑惑到底:“他对剧烈的定义要求这么低吗?”
宋遇皱眉,丝毫不顾及伤痛地给了他一掌,带着老年人的关爱与长辈的厉责:“临走交代一句而已,你这理解能力!”
“是吗?”
宋遇作无语状:“这药伤脑子吗?”
陆妄:“……”
宋遇摆摆手,掸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伸手抚摸他的头:“一安啊,好好躺着,谨遵医嘱,我去跟我的心肝儿做会儿感情交流,顺带吃个饭。”
陆妄没笑出来,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关门之前,一颗头扒拉进来:“对了,等会尝尝我的药膳,美味又可口!”
时近午时,凌清回去时,午餐正上桌。
胡水子受了伤,小臂上缠了绷带,他落于其旁时,问道:“怎么伤了?”
“昨天去寻赃,寡妇家里多了个老太婆,以为是家人,没想到是来跟我们抢赃的。老子算是见识了指甲的厉害之处,刺啦一下,皮掉一打!”
桌上一人跟着“嘶”了一声,活像是深有同感。
凌清笑了笑:“皮而已,一顿能吃回来。”
“是啊,可是她两双手,十根指甲齐头并进啊!”
一旁的陈挺用肘子击了他一下:“这点惨都卖,算什么男人?”
“哟,真男人能屈能伸!”胡水子反击回去。
一桌饭吃得夹枪带棒,欢笑频频。
凌清被病痛缠紧的情绪也得到了新鲜气息的注入,偶尔也跟着开怀一笑,胸腔内都松活了不少。
这是一群很神奇的人,关注点永远不在“死伤有多惨烈”“寡妇有多孤寡”等,而是“院子的歪脖子树把自己歪断了”“寡妇貌似只有两根白头发”……
尤其是近两月经过“死”的洗劫之后,论断的尺量里,似乎便不再有过多关于“死”的考量。
碗被舔舐得干干净净后,按例依次由人收拾碗筷清洗。
凌清躺回床上,对这个熟悉有、陌生兼有的床榻硬度表示不适,将被子抽了些在身下,侧过脸,闭上眼。
胡水子双手撑在后脑勺:“你的伤好些了吗?”
凌清如实道:“差点睡眠。”
“哦,那你睡吧,我记得刘小人说过给你批了几天假。”
凌清点头后,问道:“刘小人?”
陈挺立马翻身到胡水子旁边:“啧,要我俩做前盾给他挡箭的人,算什么大人!不大只能小了……”
“有逻辑。”
等那头闲聊的三位悉数噤了音,午休便盖下了帷幕。
凌清睡得不太踏实,伤痛卷起的神经蜷跳扭曲成旧往的画面,他坠入无底的深渊,起沉落浮,不由己定——
(视角转化一下)
两年前,或者说是更早,楚若渝不幸罹患不治之症。
人还蛮乐观、开朗,以至于一年前凌清才注意到。
不过,他脾气渐渐暴躁,但时隔久远,会异常平静,和从前一样儒雅、有情调意趣。
有一天,作为起居照顾人的凌清,进房间给他送药,药汤副作用显著,人沉沉睡下,出于关心,他偷偷把了次脉。
脉象过于复杂,以致书屋里几乎翻尽的书里,没有现成的答案。
他收拾完汤碗,平常一般为楚若渝稍加整饰头发,无意发现落于床头内侧的医书。
就像有莫名的感觉告诉他:书中有答案。他便越界地进行了翻看。
然而,初拿到书,书上的文字未留一丝残迹,反而是零落一地的信纸。
凌清低下身捡,越发觉得字迹眼熟——直到一眼看到“凌倚梦”三个字。
他手一停,单独停看完。
那是一封并不友好的交易信,信上,楚若渝因近十年前入京那次施救落下病根,凭借医据,向凌倚梦索要五年之内的所有文章,且每年必须定额产出并附上楚若渝的名字进行售卖
如若违,则赔偿相应药用补贴——初药方便是:人参、鹿茸、阿胶……
翻看完,他面色如常地塞回信纸,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
也就是说,杀人、放火的背后,是不售文章、而无钱呈缴的惩罚。
而他的苟活,是以余债的赔付者这一身份?
之后的服侍中,凌清都在适时的情况下,加入适量乃至于安全范围内的过量安眠香药一类。
在有限的屋子里,成功摸出一些证据,并借出门采集药材一事进行暗中查实。
恐怖地是,当一封与为善司司使的往来信到手,他失了措。
密闭的空间里,烛火光焰浅淡,只能将纸上的字照个半模糊半明了,他便压低视线去看。
七斜八扭的行字之上,落着一行红色墨水点滴的字:
“……以救人的名义杀人,我们懂……”
如血凝聚的鲜红压迫视觉,凌清骤地睁开了眼,心里发毛,偏过身子抚胸口,一时泛吐。
好在程度不深,仅是两下干呕。
等坐回去靠上墙壁时,才发觉,身边没人了。
被子叠得齐齐整整,连铺着的薄单都没有什么大褶皱。
他抛却脑中重复多次的噩象,叹一句:“训练有素啊。”
话音才落,门就被扣响,是一种不属于屋中人的“知礼”。
“进。”
门推开,宋遇抱着食盒进来,脚下生风、面上春风和煦。
凌清刚想起身行礼,来人便脱了鞋蹦上床,快速将食盒打开,鲜香溢出——
熬煮已久,肉骨类腥味很淡,代之散出的是持久的营养味道;其间耐炖的菜品加上补质丰厚的药材,将清淡的香气叠加送出,瞬间勾活味蕾。
宋遇眼里放光:“快吃!”
凌清不明所以地接过,但本着“无功不受禄”的警惕,只接过闻香,没动勺筷。
“闻着不香吗?”宋遇凑近,闻得鼻翼都缩小一圈,自顾自答一句“香的啊”,然后,目光如炬、火热非常:“阿清,补品对你来说是刚需,你必须吃,不然我在这赖到海枯石烂人成像!”
凌清:“……”
好“舍己为人”的威胁!
他动了动勺,先舀了半勺汤:汤汁入口回香,层次感交错的味道齿颊留香。
臣服般,他赞了句:“仙品!”
“我出手,那结果不消说。”宋遇见他吃得欢快,心里也跟着冒起温暖的泡泡,心情愉悦之下,他问道:“阿清,你觉得我怎么样?除了医术没得说外,人品、性格、形象等,如何?”
凌清正嚼着肉,心思都劈了叉:“……挺好。”
“那,做我徒弟怎么样?莫说三千,就是弱水万千,我也只取你这一瓢倾囊相授。”
凌清嚼着肉的腮帮子没急着放松,表情便凝滞了,“嗯?”
“我当了几十年寻不到千里马的伯乐,或者确切来说,当了半辈子四海之内收集‘破烂’的,最终,不过是收了一堆当崽子养着。但,志无成,遗憾是不会散的。”
他咽了肉:“嗯。”
“缘分是一种感觉,感觉对了,我就信了。所以,我想作你的伯乐!”
凌清动弹不得,嘴里没夹带任何东西,却像腾不出空间说话般,滞在原地。
他不知道宋遇口中的感觉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的感觉是什么。
他跟楚若渝大大小小也相处了十年之久。而事实是,楚若渝鲜少能知晓他的任一想法。
就像是,午饭前一刻钟,他眼巴巴地将人望着,而楚若渝只会问:“怎么了?”
而跟宋遇的短短几段对话里,以及先前同陆妄的接触中,他更多地能感觉到一种少有的顺畅与舒服,即无需多加解释。
——“可懂”于他而言,似乎弥足珍贵。
就像是,同样的场景,宋遇可能便会问:“要吃兔肉还是牛肉?”
对于这个问题,凌清纠结不已:华锦作为夫子时,会给人一种宽厚感;作为他的临时弟子,能感受一种温存。
而对这种感觉的贪恋,让他想要迈步以应;
可,感觉值得相信吗?
宋遇见他目中流转着迟疑,也没觉得有任何受挫。
相反,意气风发地说道:“吃了我的东西,不叫声师父过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