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清张嘴,正欲道声谢,门便被匆匆叩开。
随后,刘洺面色不太好看地进了门,没了平日公布消息的支支吾吾吊人胃口,而是直里直气一口便拱出内容:“大人,陛下召您入宫一叙。”
那谁陪我进书库?
闻声,凌清手轻抖,好在杯中水少,动静不惹人注意。
陆妄抽了目光,不似意料之外地问道:“什么时候?”
“现在。”刘洺拧着眉,补充道:“好像,宫里的车马都快到了。”
陆妄顿了一下:这是非谈不可,生怕他告病,还来捉个“脏”吗?
没再多想,他起身。
走出门之前,他忽地想到什么,道了句:“把书库的钥匙给他。”
刘洺:“他?”
陆妄没解释,从他手中拿过云锦氅,顺手一披,便快步消失在院里,像一阵不作停留的风。
“嗯……哦,他啊。”刘洺从腰间取下一把钥匙,抹了把眼睛上残存的愚钝,细细地一把一把拎起来比对,然后取下一一颗,跑过来递给凌清:“给。”
凌清接过钥匙:早知道就不花时间自降要求了…
“谢了。”
刘洺不客气地坐了下来,随手抓了一块糕点酥,快要喂进嘴里前,不见外地问道:“身子休息得如何了?”
凌清没让腰间的疼痛具象化到面部表情,只淡淡应了句:“还好。”
“大人是这样的。”
凌清看着他大口塞进整块酥,咽的时候,还把自己呛到了,但关注点还是在他的话里:“嗯?”
自顾自寻了杯水,仰头咕咚一大杯,感觉到生命重新流动,刘洺背一弯,松了口气:“大人一般不太管不相关之人,他原话是:‘没那么多心’。所以,在大人手下还能受伤,你也别觉得是大人不行。”
凌清笑道:“是我不行。”
“那也不是。”刘洺立刻摇头,摇完似乎又有点晕头巴脑的:“我其实还拿不准大人对你的态度。说是好吧,救人方面又不给力;说是不好吧,我都还没睡过大人的床呢,你就睡过两次了。”
凌清:“……”
“不过,言归正传,今日我是有任务在身的。”
凌清不为所动,淡淡道:“问我怎么伤的?”
刘洺没压住乱蹦的眼珠,“咦”出问题:“你怎么知道?”
凌清笑了声。
但还是没正面回答问题,只道:“你不是说,你家大人,救人方面不给力。”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不见活跃,反而走向更具内涵的落针可闻。
刘洺鼓鼓囊囊出口型,半天才接上话,“不,不,呃……不好说。反正,连大人都疑惑,依你的身手,不至于让自己受伤。”
虽不知大人是否真的疑惑,反正刘洺自己是疑惑的。
夫子的带队训练之下,他时常有过观察,凌清不论是用刀用剑用匕首或是用箭,几乎日日都长进不一。
不至精通,但已比院中半把号人有本事多了。
凌清笑道:“你说的,打张感情牌。”
刘洺一震,不可思议地道:“你是说,你是替大人挡箭才…可是,你怎么知道那暗箭的存在,还能只伤及此而非当场殒命?”
自“暗箭”两字一出,凌清感叹:前面一通废话。
他有分寸地透了些底:“暗箭一般是他们的底牌,而更一般的情况是,只有一根。”
因为穷。
下去严加调查过,但并无这类似的“底牌”一说,刘洺不禁问道:“你怎么知道?”
“昨夜马车临时改道,走了一条旧路。”
刘洺插了一嘴:“对,有几处地方临时关闭,说是有重任执行,因夜过于深没让走。不过,旧路怎么说?”
“十多年前,我随家人入京,途经基本与昨夜重合的雪林。幸有贵人相助,不至于罹难。只是,那根后发的暗箭——一箭发,一命殒。由命换来的箴言,我不得不记住。”
刘洺“啊”地失了声,好久才道:“我没想到是这样。”
凌清没答,眼睛睁闭之间,情绪被压成云烟散尽,他道:“正常。”
“哪里正常?哪个正常人,能被迫舍命,还只能换一句与自己全然无关的话!”
“啊?”几乎是气声,凌清垂下眼眸,长睫微颤,像是被这句话定住了,一时无言以对。
“我知道人固有一死,但命也不至于贱到俩字便能买到吧。”
眼见情绪要如洪水泛滥了,刘洺即时收住,扬声开了个玩笑:“没想到,兜兜转转,这张感情牌打我身上了!”
凌清看向他,浅笑一声,和上:“该多挨几箭的…”
将桌上的最后一块酥吃完,刘洺拍拍手,像被感情牌打在脑门上般,沉淀着感性的光辉:“凌清,有些错是不可原谅的;但有些,犯不着挂一辈子的名。”
刘洺说完就跑了,生怕人追上来问一句:什么意思?
他也只能干站着: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意思,情绪喷张之下,犯了嘴瘾,随便凑了句一般用来糊弄关五的话…
凌清滞在原地,思量半天,放弃了思考。
大概,是句安慰人的话……
午休时间一过,院子里就热闹起来了。
集结在一起的人,不见得精神抖擞,但瞌睡被打断的不悦冲天——看起来,还蛮生气的。
刘洺简短评价完,提振嗓门,开始抠早上的情感:
“各位,什么叫做楷模,什么叫做标杆,什么叫作量尺!”
连着三句感叹,满腔情感,要不是他是刘洺,情绪氛围绝对已至掌声雷动。
当然,此时伤一片寂静。
刘洺将声音压低,生怕两墙之隔的人听到点什么:
“瞧瞧人凌清,瘦瘦弱弱一人,甚至难以自保,都能、都愿意舍生为大人,一朝挡箭,功名不说十年也一年、绝对不朽!这就是楷模,这就是标杆,这就是量尺!”
心虚感溜了,他把声音慢慢提高:“我希望在之后的历练当中,你们都能担得起责任。在隐忍与苦难中,卸掉之前染的臭气,一心向善,莫辜负我司‘为善’之名。”
停顿两息,有几声稀疏得像没吃饭的掌声响起。
刘洺也不嫌弃,有总比没有好。
他目光一转,犀利如鹰眼:“尤其是胡水子和陈挺二人,更应彻头彻尾向凌清学习!”
两人同时抬头,目光里是同胎的疑惑。
“我非金刚不坏之身,会弱势,会胆小,会受伤,而在那时,我渴望的是你们的爱护与温暖;我当然有强的一面,但也需要你们做更强的前盾,你们听明白了吗?”
胡水子用柔性极佳的嘴做了个山的形状,开始沉默寡言。
陈挺笑着的,就是有点僵,心思却活溜:头遭听前盾一说!
不过,里面也有被他的肺腑之言感动得找不着北的,只是少,显得两声——“大人,为善必将是我的使命。”——异常突兀。
见人心收买了两颗,刘洺有点儿成就感地笑了一下,然后,颁布了第一项正式任务——城东寡妇豪宅寻脏。
将“别——乱碰乱摸乱拿乱看乱说”的要求简单介绍完,再说明了具体的任务流程及分工,一路路黑黢黢的身影,挂着为善司的牌子,终于上路了。
刘洺带着队,口感舌燥的,朝后面吼了一句:“希望一路顺风,别吹什么妖风!”
“大白天哪来什么妖风?”
“我指的是,碍事儿的风!”
休息得差不多的凌清,掀了被子,将处理得还行的伤口看了几次。
被箭击中,有时的确危险,尤其是遇到这种破烂队里出来的地痞们,因为不知道箭都从哪儿捡来的。
好在保底、出气一体两用的暗箭,质量稍微上乘些——不至于染了锈,不治而亡。
睡了半个时辰,实在无聊,凌清将手心的钥匙掂量两下,又低头看了眼伤:
书库这么近,再痛也不至于撑不住吧。
穿上鞋,披上一旁挂着的披风,凌清微扶着腰,走出门,轻合上门。
屋里暖炉兼熏香,处久了脑子会晕会胀。
出来后,虽压不住冬风凛凛,但好在通气舒心,神清气爽。
慢着步子,凌清轻动锁,推开了书库的门,并从内锁死门。
上次来书库时,便注意到:屋子小的缘故下,书库内无桌无椅,只有一排排过于亲密的书架子。
抽出书就打算读,可突然伤口泛疼,凌清有些吃不消,轻靠在书架上,似暗中有道指引,他不偏不倚地看向了壁上的机关。
如果他记得不错的话……
因距离不远,凌清挪了两步,直接上手,单凭那人当日的手法弧度和停留时间,依葫芦画瓢地动作。
然后,几乎无声地,门开了。
没想到如此简单,凌清进了暗屋。
小屋相对暖一点儿,凌清借着屋内的火捻子引燃灯火,在进一步动作前,内心有些犹豫:到底是进了别人的私域…可来都来了…
想着,他连忙坐下,研了小块墨。
顺起笔,笔尖染上墨水,他不太随意地落下四字,起笔端庄,落笔便拐出十里的随意。
白纸上,黑字明了——“借用,有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