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真正地投入进去，处理文书工作对弗洛尔来说并不是件困难的事。在这一天的下午四点钟，她终于完成了自己所负责的那部分报告。当弗洛尔从桌上抬起头来，交叉双手，将双臂向前伸展，让自己酸痛的手臂肌肉得以稍微放松时，她才恍然发觉，时间距她和林兹之前那场关于沙子的谈话已经过去了五个多小时。

不必说，她错过了午餐。全神贯注的工作状态一解除，一阵饥饿感就涌上了弗洛尔的心头。莎罗今天中午怎么没来办公室找我？收拾着桌上的文书，弗洛尔纳闷地想。往常，只要莎罗没有在出外勤，中午她们总是会一起去公共食堂吃饭。有时是莎罗来这间办公室里找弗洛尔，有时是弗洛尔去他们组的办公室找她，取决于她们俩谁先想起吃午餐这回事。这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

是因为林兹也在这里，而在发生了上午那件事之后，莎罗不太想出现在这位看上去已经对她颇有意见的上级长官的面前吗？但弗洛尔所认识的莎罗并不是个怯于面对态度强硬的长官的人。又或许是维克托巡卫长给她分配了什么新任务？弗洛尔一边想着，一边站了起来，拿起了那沓已经整理好的文书，走过去将它们放在了林兹的桌上。

“搞定了。”弗洛尔对仍在伏案书写的林兹说。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很好。”然后又低下了头，重又投入了工作之中。

“我准备去食堂转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你要我带点什么吗？”虽然现在距公共食堂的晚餐供应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但弗洛尔还是希望自己能在那里找到一些能够让她的胃安静下来的东西。至少那儿永远会有加糖的咖啡。林兹头也不抬，含糊地咕哝了一声什么。弗洛尔听着像是一句“都行”。之后，带上了那两个被她在上午拿进办公室，忘记了及时放回食堂去的咖啡杯，迈着因为终于完成了她的那部分年度报告而略显轻快的脚步，弗洛尔到公共食堂那边溜达了一圈。

她找到了一些撒着白芝麻粒的小圆面包。垫了垫肚子，又给林兹捎上了几个，弗洛尔就走出了食堂。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她与一名属于维克托巡卫长那组的三级巡卫和两个穿着棕色双排扣大衣的男子擦肩而过。那两个人都戴着落有雪花的圆顶毡帽，穿着膝部打褶的灯笼裤和系带长靴，大衣的领口处都别着一枚比纽扣要大一些，上面刻着一棵有三个枝杈的灰色小树的黄铜徽章。

木工公会的人。弗洛尔如此判断。他们应该是来带文森特·马尔柯姆先生离开的，也不知道维克托巡卫长是否从马尔柯姆先生那里问出了更多的东西。可怜的人。她对马尔柯姆先生的遭遇心有戚戚。目睹了凡人不应目睹的可怖事物的人，终将走向注定的疯狂或死亡。但弗洛尔想，无论如何，她都会在杜尔歌林德坚持到最后一刻。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又走出了一段距离后，弗洛尔才想起她本应向维克托的人询问莎罗的情况。算了，还是去一趟莎罗他们那组的办公室问问看吧。她打定了主意，向莎罗的办公室的方向走了过去。他们组的人大部分都跟着斯科特巡卫长去巨像区救灾去了。在那间被一块块隔板分割成多个格子间的大办公室里，弗洛尔只看见了寥寥数人。不过，这几人之中恰好就有她上午才见到过的洛坎·奥努恩巡卫。他的办公桌就位于莎罗办公桌的右边，桌上放着一堆明显与他们组的年度报告有关的文书。

“艾利斯巡卫？她不是在跟伊努塞尔巡卫长负责的案子吗？”听到弗洛尔的问题，奥努恩放下了手中的笔，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她上午告诉我，她要出去跟一条重要的线索。”马尔柯姆案的重要线索？难不成维克托巡卫长还真从马尔柯姆先生那儿问出了什么？弗洛尔在心中犯起了嘀咕。不过，谜底很快就揭晓了。当她爬上钟塔区维序局的二楼，穿过走廊，走到距林兹的办公室还有两扇门远的地方时，她的身后突然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以及一声略带迟疑的呼唤：“弗洛尔？”

认出了来人的声音，弗洛尔转过了身。“莎罗？”穿着自己的大衣而非鸦青色的维序局制服的莎罗一看就是刚从外面回来，脸颊冻得通红，没戴手套的右手已经冷得缩进了衣袖之中。“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只戴了一只手套？”

“别提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莎罗沮丧地叹了口气，“大冷天的，街上居然还有小偷。他偷走了我的钱包。我不仅没能抓住他，还在追他的过程中不知怎地丢了一只手套。幸好我没在那个钱包里放多少钱。”

“你没受伤吧？”弗洛尔担心地问，上下打量着莎罗。让她放下心来的是，莎罗看上去安然无恙，并没有在结冰的街道上不慎摔倒过的迹象。

“没。”莎罗摇了摇头，脸上闪过了一丝懊恼，“这不重要，弗洛尔。我其实不应该去管那个小偷。为了抓他，我把我的目标跟丢了。”

“你的目标？是关于什么的？”

“关于马尔柯姆案。”莎罗靠近了弗洛尔，抓住了她的手臂。在短暂地环顾四周，确定了这条走廊上只有我们两人后，莎罗就对她低声说道：“弗洛尔，我很抱歉，但我看见了那件事——伊努塞尔巡卫长违反了规定，悄悄地把那个来历不明的金发男人带进了停尸房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是存放着缇娜·马尔柯姆的尸体的那一间。而你去了哈德兰先生的办公室为他们的行动打掩护。这很可疑，不是吗？所以，在他们从院子里出来，伊努塞尔巡卫长离开——我猜他应该是回去找你——之后，我就跟上了另一个人。”

“伊努塞尔巡卫长或许是有他自己的一套办案方式。我愿意尊重这点，弗洛尔。他毕竟是我的上级长官。然而，你也知道，我是被维克托巡卫长派来跟进这个案子的，需要向他及时汇报案件的进展。他是由局长临时委任的行动副官。在局长去指挥救灾的这段时间里，他有权监督伊努塞尔巡卫长的工作。这意味着，我必须在他们两位长官之间做出选择。”她再度叹了口气，用蕴含着坚定决心的目光注视着弗洛尔，“对我来说，案子一直都是排在第一位的。即使我并不认同伊努塞尔巡卫长违反规定的做法，但如果用他的那种方式能够更快地抓住杀害那个可怜的女人的凶手的话，我想……我会为你们隐瞒那件事。

“但我需要知道更多的东西。那样的话，我才能说服自己我是在做正确的事。对我来说这很重要。所以，我原本想凭借自己的努力——通过我可能在伊努塞尔巡卫长带进停尸房的那个人的身上找到的一些线索来做出合理的判断。我想弄清楚那个人究竟是什么人，与马尔柯姆案又有什么关系……但我没能成功。”

“那么，现在你打算选择哪一方？”弗洛尔审慎地问道。站在莎罗的立场考虑，她觉得如果面对这种需要选边站的局面的是她，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汇报给一看就相当靠谱，又显然颇受切尔西局长赏识，目前作为行动副官，掌握着整个钟塔区分局的实际话事权的维克托巡卫长，而不是行事风格神神秘秘，让人捉摸不透，已经违反了维序局的内部规定的某位双剑巡卫长。何必要冒被人发现的风险袒护一个对她的态度本来就不怎么友善的上司呢？她肯定会这么想。

但莎罗却咬了咬唇，没有立即回答，眼中闪过了一丝动摇。“弗洛尔，你比我更了解伊努塞尔巡卫长的为人，对吧？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让我能够相信他的理由。”犹豫片刻后，她说，脸上流露出了一种期待的神情。

弗洛尔也希望自己能这么做。然而，排除掉那些她必须向任何不知情者隐瞒的与“世界的另一面”有关的事，她还能告诉莎罗什么呢？潘利的事？她答应了林兹不说出去。沉默地考虑了一会，弗洛尔摇了摇头：“抱歉，莎罗。我没法给你任何听上去说得通的理由。但伊努塞尔巡卫长的确是在做正确的事，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正确与否真的重要吗？你支持林兹只是因为他是唯一能够在与“另一边”有关的事上帮你的人。弗洛尔心中的利己主义声音嘲笑道，而她尽可能地忽略了它。

“莎罗，告诉我，如果你把伊努塞尔巡卫长的违规行为报告给维克托巡卫长会发生什么？如果维克托巡卫长把这件事报告给了局长，他们可能会决定给他降职，对吧？然后把一名正在其他分区指挥救灾的高级长官调回来负责马尔柯姆夫人的案子。然而，局长给伊努塞尔巡卫长的时间只有两个自然周。据说，如果超过这个期限还没能抓住凶手，本区的一些议员将会过问这件事——也就是找我们分局的麻烦。”

”两周？”莎罗显然是才知道局长给马尔柯姆案规定了一个如此之短的侦破期限这回事，不由瞪大了眼睛。

弗洛尔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说了下去：“伊努塞尔巡卫长相当重视这个案子，莎罗。他向局长承诺了会在两周之内抓住凶手。”虽然这个承诺不太可能实现，但并不妨碍她使用它来尝试说服莎罗。“你刚才说，如果他能用他的那种方式‘更快地’抓住杀害马尔柯姆夫人的凶手的话，你就会为我们隐瞒违反规定带人进停尸房的那件事。说实话，我并不确定伊努塞尔巡卫长是否有能力在两周的期限内抓住凶手。但你应该也知道，中途更换调查负责人必定会给案件的侦破工作造成一定的延误。”

她看着莎罗皱起了眉头。“确实是这样。”她缓缓地说道，面露迟疑之色。足够了。弗洛尔想道，等待着莎罗的最终决定。片刻之后，莎罗叹了口气，妥协了。

“我不会对维克托巡卫长提起那件事。”莎罗对弗洛尔低声说道，然后放开了她的手，朝她露出了一个略显勉强的微笑，“不过……弗洛尔，如果伊努塞尔巡卫长再要做类似的违反规定的事，尽量拦一下他，好吗？”

“我会的。”弗洛尔尽可能真诚地说道。之后，看上去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莎罗的脸色变得轻松了许多。于是，弗洛尔又顺口跟她提了提自己不久前在奥努恩巡卫的办公桌上看见的那一大堆文书。

“不对啊，我记得他昨天就跟我说过，他已经把他负责的那部分报告都写完了。等等，洛坎那小子不会是在写——”莎罗倏地住了口，脸上闪过了一丝恍然大悟的神色。接着，她就流露出了一副弗洛尔说不好究竟是气愤还是困窘的表情。“弗洛尔，我得先回我们组的办公室一趟。对了，伊努塞尔巡卫长今天下午没有找过我吧？”

在得到弗洛尔肯定的回答后，她松了口气，遂如来时一样匆忙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