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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镜面彼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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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3年的冬天罕见地寒冷。

那时的弗洛尔并没有在杜尔歌林德过冬的经验。盐郡临海,冬季比内陆要温暖许多,而已有数年居留于彼的她自然从未经历过像杜城这样寒冷的冬天。同事暨好友莎罗·艾利斯巡卫帮了她大忙。莎罗从家中为弗洛尔带来了棉被、毛绒毯子和一尊小小的暖炉,令她能够在房间里安心入睡。而随着冬天的到来,弗洛尔也听莎罗说,本区的犯罪率似乎有所下降,大概是因为人们都冷得只想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取暖吧。她感觉每天来往维序局的人似乎也少了一些。

在对附近的商店街了如指掌,总是知道哪里会出售物美价廉的衣服的莎罗的推荐下,弗洛尔给自己买了一件厚厚的棉外套、两件毛衣与一条棉裤。“弗洛尔,你应该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一点。”在女装店里,莎罗端详着弗洛尔挑选的衣服,不赞同地咂了咂嘴,然后转而拎起了另一件线条柔和、颜色亮丽,缀着一串白色纽扣的呢绒大衣,“这件怎么样?”

“挺好看的,但是不适合我。”弗洛尔说,凝视着一面落地镜中的自己,镜中的褐发女人愉快地回望着她。我看上去真有这么开心吗?她怀疑地想道。

她的头发已经长长了一些,松松地垂在耳后,却也还没有长到需要用发绳扎起的地步。黑眼圈几乎消失了,脸颊也不再蜡黄,反而透着健康的血色。自她来到杜尔歌林德,已经过去了多久了?再一次地,弗洛尔感觉自己的生活渐渐步上了正轨。

要把头发留长吗?弗洛尔漫不经心地考虑着,看着莎罗失望地将那件大衣挂回了衣架下。或许我该听她的。她想,无来由地感到了一阵心虚。还是下次再说吧。

冬天的林兹一如既往地穿着他那件老旧的外套,不过似乎在里面加上了一件高领毛衣。果然,人都是会怕冷的。自从维序局改为冬季作息——朝九晚六,不算夜班与早班——以来,林兹的上班——或曰看报时间就变得更加短暂了起来。他每天大概只在局里待三个小时。似乎没人对此有任何异议。但不知是否是弗洛尔的错觉,虽然工作十分悠闲,林兹的气色却变得越来越差,每天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甚至有时会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不在维序局中的时候,他一般都在做些什么?弗洛尔越来越好奇了。

但那时的她与林兹亲近得有限,而管别人的闲事并不是弗洛尔的作风,所以她一直都没有去问,只是任由疑惑在心中滋长。随着入冬渐深,杜城街道上的雪越积越厚,天也黑得越来越早。《杜尔歌林德旗舰报》上预言了一场寒流的到来。注意防寒!报纸上用着加粗的标题,旁边则配了一则检修供暖管道的广告。恶劣的天气似乎也能给头脑灵敏的人们带来不错的商机。

善行月——一年中的第十二个月,亦即倒数第二个月之初,在寒流抵达杜尔歌林德之前的那一周里,两件看似毫不相干的小事发生了。

首先是一只冻僵的乌鸦。可怜的小家伙,丧命于高高的树杈上。那棵树恰好正对着林兹办公室的窗户。一连几天,透过那扇窗子,弗洛尔都能看见静默地伫立于覆满积雪的树枝上的那个小小的黑影。林兹显然也注意到了这副凄凉的画面,因为有一整天——仅指他在维序局待着的那段时间,他都一直站在窗边,出神地凝视着窗外的景象。“你在看什么?”弗洛尔忍到了下午,终于好奇地问道。林兹却对她的问题恍若未闻,不久后便匆匆地离开了屋子。第二天,那只乌鸦消失了。

弗洛尔最初并没有把乌鸦的消失与林兹是否做了什么联系到一起。但在那一天,例行打扫办公室里时,她在林兹的报纸堆里发现了一根漆黑的羽毛。

她愕然地瞪视了那根羽毛好一会儿,才用一张报纸将它小心地包了起来。乌鸦的事重又回到了弗洛尔的脑海之中。是林兹将那只乌鸦从树上弄下来了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疑问张开了小小的翅膀,在她的心中盘旋不去。她决定等明天问问林兹。到了这个“明天”,林兹却并没有出现。

下午莎罗过来找她时,弗洛尔委婉地向她打听林兹的情况,却只是收获了一个惊讶的表情:“伊努赛尔巡卫长旷班了?”好吧,这倒也在她的意料之中。第三天,林兹还是没有来。

当某件陪伴自己许久的东西——一只玩偶、一块手表或一个水杯突然消失的时候,人们总会感觉少了些什么。在潜意识里,人们会觉得,那件东西应该在它原来的位置。但它偏偏不在。接下来,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烦便会悄悄潜入人们的心灵。而弗洛尔就有着这种感觉。

那一天,弗洛尔在林兹办公室门外的走廊里来回踱步,却又说不好自己究竟在烦恼些什么。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担心林兹。这种担心却又使她颇为懊恼。林兹只是她的雇主,她为什么要去管他在哪里,或是在做什么?不对,或许她之所以这么担心,就是因为他是她的雇主。想着想着,弗洛尔渐渐理清了思路。没错,就是这样,如果林兹突然不见了,她还能继续在钟塔区的维序局里安稳地待下去吗?她这样告诉自己。因此,对他的担心似乎是理所应当的。

倘若将时间之钟往前倒拨一天,除林兹头一回没有按时出现之外,其实还有着另一件小事值得弗洛尔关注。但事发当时,她并未太过留意。

那天早晨,一个醉汉被带到了局里。在去公共食堂打水的路上,弗洛尔远远地听见了从维序局的大门口传来的一阵喧哗之声。穿绿色外套的醉汉躺在地上,如孩童般放声哭喊,四肢抽搐不已,周围则围了一圈不知所措的巡卫。弗洛尔看见莎罗也在其中。之后,葛兰迪巡卫长越众而出,带着厌烦的神情伸手弯下腰去,伸手拍了拍醉汉的脸颊。“喂,醒醒!别叫了!”他喊道。醉汉却我行我素。于是巡卫长直起腰来,对周围的人下达了命令:“来个人把他拷起来,先关到号子里去再说!”“号子”指的是维序局里的临时囚室,一般用来关押偷儿、斗殴者、皮条客等罪行轻微,只需被关个两三天或四五天的犯人。

巡卫们急忙上前。但醉汉却在手铐即将束缚他的那一刻以惊人的速度弹跳了起来,双臂挥向了空中。“要来了!”他厉声喊道,身体如癫痫发作般颤抖不停。接着,他突然转过了身,脸对着弗洛尔所在的方向,嘴唇歪斜,五官几乎扭曲成了青紫的一团。“当心!当心他!来了,他来了!啊啊啊啊啊——”醉汉大叫着,充血的双眼紧盯着头顶的虚空。他用的是不分人称性别的泛南境语,他、她、它三者听上去并无区别。

这个人不可能是在对我说话,对吧?弗洛尔想。毕竟,他所看着的这个方向除她之外,至少还有挤在前头围观的四五个人。于是,她重又迈开了脚步,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等她从食堂返回,醉汉已经被葛兰迪巡卫长关起来了。

一只冻僵的乌鸦与一个胡言乱语的醉酒者,两个发生在杜城冷冽冬季的小小插曲。当然,和大多数人一样,那时的弗洛尔也完全看不出这两件事的联系。

而在林兹没有出现的第二天,也就是弗洛尔在他看过的报纸中发现乌鸦羽毛之后的第三天下午,一名她从未期待过的客人屈尊造访了林兹的办公室。

“听说伊努赛尔一直没来?”葛兰迪巡卫长站在办公室门口,沉声说道,挑起了他那两撇浓黑粗密的眉毛。

“也不算‘一直’吧。”弗洛尔说,只是两天而已。短短两天又能说明什么呢?林兹的工作与弗洛尔休戚相关,所以她完全不打算跟任何人告他的状。

“嗯哼。”葛兰迪巡卫长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环顾了林兹的办公室一圈,又忽然咧开了嘴,冲她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随你怎么说吧,沃恩女士。不过,局长让我通知伊努赛尔,过几天维序总局那边会来人进行年终评定。也就是说,他得提交你们这组的年度报告。嗯,鉴于你们组的人员状况——就只有两个人,沃恩女士,我想你大概要开始为文书工作而熬夜了。”顿了一顿,巡卫长一拍双手,夸张地对她比了个手势:“大概‘只有’这么多文书工作吧。我个人建议,你还是快点找到那家伙吧,否则后果自负。”随即,在弗洛尔来得及以一个丢向门口的纸球作出回应之前,他就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离开了。

烦躁地摩挲着手中团好的纸球,弗洛尔觉得自己早该知道,这份工作不可能一直都这么轻松。她要面对的是什么?一个似乎极其不靠谱的上司,一堆完全不知该从何处着手的事务。林兹懒散的身影从她的眼前一晃而过。难道她能指望他带着一沓写完的年度报告,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里,告诉她他搞定了一切吗?那她一定是在做梦。

不对,说到底,她只是钟塔区维序局的协助人员,为什么要帮林兹写报告?可是她拿了维序局的钱,而且刚才葛兰迪那家伙明确地说了,她也属于林兹的小组。纠结了一会,弗洛尔一下拍扁了那只纸球,整个人扑倒在属于自己的小桌子上,闭着眼大叫了一声。打起精神来,弗洛尔!她在心中告诉自己。不就是区区年度评定嘛,在报社工作时,我还不是一样要对付这种事?捏紧了手中的纸球,弗洛尔下定了决心。

“弗洛尔,你不是认真的吧?”过了五点半的换班时间后,莎罗一边帮弗洛尔捡着办公室里的满地纸团,一边一脸不可思议地问她,“可是,你怎么知道你具体要写哪些东西,填哪些表格呢?我倒是可以把我们组的报告给你参考一下。但是每个部门的职责不同,要给总局交的材料也不同。说起来,你知道伊努赛尔巡卫长到底是负责什么的吗?”

“我不知道。”弗洛尔承认道,索性盘腿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我可以去问——”

去问谁?葛兰迪巡卫长,还是切尔西局长?前者大概只会嘲笑她的无能,而后者……弗洛尔并不确定那位态度暧昧的局长是否真的想让林兹和她继续待在钟塔区分局。葛兰迪的那句“后果自负”相当于一种明示,莎罗也已经将如果没能通过年终评定的后果告诉了她——林兹会被调离钟塔区分局,而她恐怕也只能黯然离去。对切尔西局长而言,或许这会是一件好事。而弗洛尔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所以,唯一能告诉她该怎么做的人就是——

“莎罗,你能帮我找找伊努赛尔巡卫长的住址吗?”起码她得提醒林兹还有年终评定这回事。

“档案室里应该就有,我可以去帮你问问看。”莎罗说。

“谢谢你,莎罗。”弗洛尔扔下了手中的纸团,从地上站起身来,朝自己的房间一指,“等我一下,我得去拿我的手提包。档案室在三楼,对吧?那边应该也有人值晚班?”

“啊?你今天就要去找他吗?”莎罗被弗洛尔的雷厉风行吓了一跳,朝她投来了担忧的眼神,“找住址倒容易。但很快就要天黑了,晚一点可能又会下雪。要不你还是等到明天再去?也许到了明天,伊努赛尔巡卫长就会过来局里?”

“他已经两天没来了。万一他明天也不出现呢?”弗洛尔摇了摇头,“趁迟不如趁早。天黑也没关系,天气这么冷,没多少人会在大街上闲逛。我想小偷和强盗也是一样。你之前不是也跟我说,最近犯事的人少了很多吗?”

“是倒是,可是……”莎罗犹豫了一瞬,还是说道,“拿到地址后,我陪你一起去找他。”

“但你的弟弟和妹妹不是还在家里等你吗?还有你的祖母。你会让他们担心的。”

之前,莎罗将她的家庭状况告诉了弗洛尔。一家四口,两个十余岁的孩子,一个卧病在床的老人,莎罗是他们唯一的依靠。因此,听弗洛尔提起她的家人,莎罗明显地露出了迟疑的神色。不愿让她为难,弗洛尔笑了一笑:“不用担心我。你知道我第一次来这儿是因为什么吧?我可不是好惹的。”

莎罗抿了抿唇,再度考虑了一会,终于勉强地点了点头。

第4章 镜面彼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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