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吾心口狂跳，咽了口唾沫，强撑起胆子看向脚腕处。

——那是一只烧至焦黑的手。

皮肤裂成碎片，像割碎的绸缎般一片一片剥落而下。

那几块皮肤早就没有了血色，在黑夜中看，那只是一团象征着灰败与死亡的肉瘤。

至于被钢铁巨兽吞噬的那具身体，已经破烂不堪到无法辨认何处是肢体，何处是内脏……又或者说，这具身体的内脏器官早就被绞成一滩烂泥，被炽热的火光灼烧成一团胶黏的附着物。

包裹住暴露在外的骨骼，填补成皮肉。

柒吾差点想吐出来，迅速移开目光。

她早该知道的，这座垃圾处理厂隐藏了太多黑色交易。

帮派冲突，抑或是公司间的暴力竞争，沦为牺牲品的人，最终归宿便是此地。钢铁铸成的冰冷坟墓，人类连同肮脏混乱的垃圾一起被处理、被烧至灰烬、被填埋进地底。

仅剩的一丝同情心，让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神色无比惋惜。

但下一秒，她再次抬脚，用力地往那只手处又踹了几脚。

“生命力还挺顽强啊……”柒吾有些烦躁了，弯下腰，想把那只手扒拉开。

这片大地被大雨浸润，正如鲜红的血液不停渗入土壤，化作养料。

污泥漫上她的鞋面，那人力气太大，生生拽着她的脚，让其无助地陷入湿软的泥水包裹中。

柒吾凑近了些，刚想伸出机械臂来解决这个麻烦，眼前却突然闪过一道亮眼的金属光泽。

金属臂？

手上的动作迟疑了，她皱眉仔细观察，好像功能状态还不错？

说不定可以捡回家？

恍惚时，头顶处投射出一束光柱般的白光。

这下柒吾终于看清了。

银灰色的手指结构纤长又精巧，这种品质的合金，她只在军用装备上见到过。她用义眼扫描了一下，无法识别机械臂的品类，本体也没有任何生命体征。

严谨的金属模块生动地模仿手部肌肉分布，金属间穿插着细长的人工血管，不像冷冰冰、只看重功能性的金属臂，反倒像雕刻精细的仿生模型。

仿生？

有个不好的念头，悄悄划过她的脑海。

她蹲下身子，像观摩博物馆里摆放的展品，摆弄着那几根金属手指。手指很热，甚至说有些滚烫，摸起来像被一团小火苗慢慢灼烧。

“咔！”

这只金属手腕乍然弯折出一个诡异的弧度，食指关节微动，抓紧她裤腿的力气也小了不小。

柒吾爆了句粗口，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滋滋滋……”

“F※□□○E……”

这具机体迸发出短暂的电流声，零碎的火花点亮焦黑的躯体。

几秒后，它再次熄灭。

它被碾碎于废铁中，又于废铁中艰难爬出，像只被掐掉翅膀的飞虫。

你可以说它在垂死挣扎，但你不可否认它再次抬起的头颅。

“……”

黑夜是深海中的巨鲸，轻而易举地吞没细碎的话语。

柒吾猜，它应该说了什么话。

她定眼看过去，最具冲击力的是那块被压扁、敲碎的头颅，血红色的人工大脑插着几块漆黑的小铁片，仿生皮肤被烧掉了大半，暴|露于空气中的是金属构成的头骨。

连结大脑的人工血管早就被割断，管内的液体汩汩流下。

再往下，是一双深凹的眼窝。对视时，只会看到一片空洞的虚无。

而顺着眼眶流出的，是一滩淡蓝色的液体。

“我靠，还真是个仿生人！”柒吾心率飙升，身体监测系统连连爆发红色警告。

柒吾不自觉地往后退，“你……你还活着吗？”

渐渐，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尾音发颤。

她不知道为何要和它对话，也不知道用“活着”这个词来形容是否妥帖。

沉默了一段时间后。

她把右手的机械臂握力调至满级，抓紧它的手，顺势将整具躯体拉出。它遍布全身的金属骨骼十分坚硬，抗压性能完美，几吨的重物压制下，居然没有丝毫断裂的迹象。

柒吾废了好大力气，才将它从废铁堆中拖了出来。十多分钟过去，她却感觉过了好几个小时。

“谁扔的啊，这么没公德心！”她一边骂着，一边不断增强机械臂的握力，“靠，你最好能卖个几十万。”

别误会，她可没那么好心，会拯救被抛弃的仿生人。

她只不过是看上了这具仿生人的隐藏价值。绝大部分的仿生皮肤和器官都遭到了破坏，但它的内在骨骼构造堪称顶级，血管雕刻精密，挽救空间巨大。而她，只需要简单更换一下软件设施，就能让它“起死回生”。

维修顺利的话，它便能脱胎换骨成为最完美的仿生人，反手就能卖出一笔巨款；就算维修不顺利，它满身的金属骨骼也能卖个好价钱。毕竟，物以稀为贵嘛。

失去了绝大部分身体零件的仿生人质量很轻，她轻而易举地就能将它扛起在肩上，用机械臂托着，扛麻袋似的走向大门口。

身后的钢铁巨物已然陷入了沉睡，只剩暴雨倾打着疲惫的肉|体。水珠顺着雨衣帽檐滴落，穿过仿生人残破身体的雨柱洇湿了她整个后背。

“咚咚咚！”

她急切的敲击着玻璃窗，原先的伤口好像被撕裂了。

而安全员的屋内，烟雾缭绕，他捻着燃尽的烟头，给她打开了大门。

“粉星”的持续效果非常长，他现在心情正嗨，自然注意不到她身上还背了这么一个异物。

走过几条街道后，柒吾趁四下无人，黑掉了路旁的一辆无人车。

这么说吧，她带着个破铜烂铁仿生人，绝对不合适去坐悬浮列车回家。

柒吾打开车门，把仿生人放在了后座，在主驾驶座旁的导航中输入了目标地点。

就这样，她暂时获得了车辆的使用权。

有歉意，但不多。柒吾拍了拍皮质高级的座椅。

车辆离开海湾区，驶入礁石区。

天空逐渐被高耸的楼宇遮盖，囚笼般锁住了下坠的雨珠。雨帘间，绚丽的霓虹色灯光闪烁，正上方的悬浮列车沿着轨迹飞速移动。

列车离开时，完整展露出建筑上的超大型屏幕，色彩缤纷的电子屏幕上循环播放着广告。

现在是食品公司的推销广告。

【雄狮牌速食披萨，一块仅售六新币，快来大快朵颐吧！】

轻快的电子音乐，画面上的模特咬下了一块裹满芝士的披萨，芝士拉出长丝，他舔了口嘴角，露齿一笑，金属合金的牙齿光泽晃得人眼睛疼。

柒吾安静地望着车窗外的风景，璀璨的光线挤满眼球，又消退在无悲无喜的眼神中。

狗屁速食披萨，只会给人喂垃圾的傻叉公司。

柒吾在心里骂了几句，任由巨大的光幅被卷进轮胎溅起的泥水中。好了，这下她终于可以不用看见那讨人厌的广告了。

车辆继续行驶了许久，稳稳停靠在中华街的道路旁。

中华街——命名简洁直白，居住在这片社区的，大部分都是亚洲人。

第四次全球战争后，国家概念崩溃，东大陆的人民蜂拥而来，想要凭双手闯出一片天地。然而接踵而至的，是灰羽城大型公司间的武装冲突，暴力引发了金融危机，也摧毁这个街区的一切。

整个礁石区，早已沦为灰羽城最贫穷的地区，各种帮派势力虎视眈眈，准备瓜分这片残年暮景的时代旧址。

柒吾拉下头发间亮红色的外置网络连接线，插|进无人车的数据连接口，销毁了她使用车辆的数据信息。

再次输入指令。

等柒吾带着仿生人离开后，这辆无人车便飞速自动驶离，沿原路返回。

中华街的主街道有不少小摊贩，小彩灯和明亮的灯笼横穿过混乱的街道，连接起一间间逼仄的店铺。正上方的电子招牌忽明忽暗，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汉字。

柒吾单凭一只手把仿生人扛在肩膀上，它垂落下来的金属手臂刮过水泥地，声音刺耳又尖锐。

但是，街边无人在意。

他们耷拉着脑袋，倚靠在喷涂满各种标语与图案的灰墙前，脚边是凌乱的塑料垃圾，他们总是无精打采，没人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说不定是被植入大脑的义体烧坏了脑子……

偶尔，他们会来问你借根烟抽。除此之外，他们只是于城市阴暗处游荡的“幽灵”而已。

穿过几条同样脏乱、腐臭的街道后，她绕进一间被电线捆绑的大厦，在电梯间前按下楼层。

“嘿咻！”柒吾用膝盖顶起仿生人垂落的胳膊，腾出一只手，打开义体诊所的电子锁。

随手，直接把破损的仿生人扔在手术椅上。

深蓝色的手术椅早就被无数人的血液浸透，污渍顽强地扎根进海绵垫里，柒吾将辅助扫描仪对准它，等待躯体检测数据，方便查看每个零部件的损毁情况。

看着这具四分五裂、冰冷无情的躯体，她感叹了一句“你和这个手术椅挺相配的。”

丢下这句话后，她便先一步离开，先着手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口。

医疗箱里还有一瓶安慈医疗3型康复喷雾，喷洒于伤口可以瞬间治疗表皮损伤。

价格不便宜，但移植皮肤细胞因子的黑科技，能治疗绝大部分不伤及内脏的轻伤。日常治疗，绰绰有余。

柒吾把沾满血污和泥水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机器自动运转起来。

等待的期间，她擦干净了身体，坐回沙发椅上，打开喷雾，将药物仔仔细细地喷洒至伤口处。

绽开的皮肉迅速收缩重构，血红色的皮下组织迎来重生。几分钟后，她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消失不见，皮肤恢复如初。

【虚拟躯体镜像已构建完成！】

【数据扫描完毕！】

辅助医疗器械传来提示声。

柒吾拖拉着滑轮座椅，移动至仿生人身侧。

“SDT-01374A型。”她念叨着电子屏幕上显示的产品序号，“你是私人订制款？高塔公司可没有这么复杂的产品序号。”

铺天盖地的广告营销之下，她无比确信：高塔从未推出这款机型。

“主脑完整度33%，芯片全部损坏。”柒吾继续念着数据，“哇，你的脑袋完全被|干烂了！”

“人工心脏缺失。”

“肺部、肾脏功能已失效。”

柒吾滑动着数据条，脸色越来越难看。

缺失、损毁的零部件实在太多了。

总感觉，自己是摊上大麻烦了……

她没心情细看，直接将数据划至末尾。

“生物内循环系统完整度76%。”

她眼前一亮，还有得搞。

器官都可以更换，只要维持器官运行的系统还在运转，总能有办法重新构建出一副完整的躯体。

填入生物材料，拼凑焊接好人工血管。

柒吾有条不紊地操纵着医疗专用机械臂，沿着它的外骨骼轮廓重新贴好一层仿生皮肤。

她修补着破损的零部件，微小的暖色火花于金属躯体中迸溅而出，狭窄的诊所内安静地回荡着“呲呲”的电焊声。

好几个小时后，只剩下未闭合的胸腔。

不自觉地，柒吾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沿着眉骨滑进她的眼里。她难受地眨了眨眼，蹭着衣服袖子把汗抹干净。

“真是倒了血霉……”柒吾嘴里骂着，“我花了这么多时间精力，你别到时候连开机都开不了。”

事已至此，她硬着头皮也要把这个仿生人修好。

基础硬件已经构建完成，数据流也已激活。

只是，它还缺少一颗人工心脏……

通俗来讲，你可以把这个仿生人看做一个玩偶小熊。柒吾所做的工作，是把玩偶背后断裂的发条粘贴好，再确保发条的内部机械结构能正常运行。而人工心脏，是让玩偶活动起来的电池。电池管用，一拧发条，这个仿生人就能开机了。

事情只差最后一步，柒吾却沉默了。

一颗最基础款的人工心脏，也要12万。

她拼死累活地捡垃圾捡了三个月，现在的余额还是-45万。

她不想再加码了。

她低下了头，电子屏幕上灰白色的灯光薄薄地照亮了她的脸颊，却显得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死气沉沉。

她无措地抓着自己的短发，脑内却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DX，等我下去找你的时候，你可别掐我脖子索命啊……”她幽幽抬眼。

最后，她还是站起了身。

思索片刻后，径直走进了DX生前的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