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水母都缠着陆阡走了，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偷偷将触须伸长，粘在簇拥着的人的外套下摆，一路远行直到走到电梯井的入口。

陆阡只当没看见。

水母们无法离本体太远，加之机构研究异种这么多年总会有点成果，内城中布满了一种即使是S级也无法短时间突破的防护膜，他们只能默默地看着电梯在一阵机械响动后在长长的甬道中飞速上升，细长的触须恋恋不舍地从电梯底部收回来。

休息室里，谢彦安还没切断通讯。

谢彦安给陆阡当了两年的心理医生，没亲自来过也对内城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他在室内默默地看陆阡被一堆果冻一样的水母包裹着离开。

现在，他比较好奇的是为什么其中一个S003也没走。

水螅体的实力在B级到C级之间，精神影响微乎其微，更何况他还是一个远程通讯的立体投影，谢医生因此胆子膨胀到可怕。

他竟然主动凑上去，问：“你好，你为什么没跟上去？”

闻言，S003歪着脑袋打量着他。

他对除了陆阡以外的人类都没什么兴趣，也没有和其他异种类似的暴力倾向和嗜杀欲望，对谢彦安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一个会定期来找陆阡的人而已。

但内城已经很久没有观众了，S003反问：“你跟陆阡认识很久了吗？”

“啊？”谢医生茫然，“不算短，大概是监狱建成那段时间认识的吧。”

监狱建成，那就是比认识他的时间晚。

是陆阡亲手抓住他，为了关押他特地建造的潮汐监狱，水母认识陆阡可比这个家伙早多了。

水母超自豪。

他也因此打消掉了把谢彦安引到本体面前的想法，只有B级实力的水螅体无法对一个投影做什么，但本体只需要多看几眼，精神冲击就足以通过电信号破坏谢医生的大脑。

谢彦安完全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他见S003一直没说话，以为S003不屑于回答他一个人类的问题，惴惴不安：“那要不，我先走了？”

“不行，你留下。”

S003慢吞吞地回答，周围阴影在不自然地颤抖，长到拖地的头发缓缓蠕动，从脑后取出了一样东西。

“看，陆阡送我的笔。”

——那是陆阡从外城带回来的圆珠笔。

谢彦安：“？？？”

S003高举起笔，重复：“看，这是，陆阡，特地送我的笔。”

谢彦安：“……”

他莫名其妙就领会到S003留下来还愿意和他说话的理由就是为了炫耀。

一只水母，向一个人类炫耀，他得到了一支笔。

一支笔而已啊！！

“这不是普通的笔，”S003面无表情地强调，“这是陆阡送我的笔，陆阡送过你东西吗？”

谢彦安憋屈：“……那倒是也没有。”

水母心满意足得飞起来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水母得意洋洋地眯着眼睛，他才不管谢彦安一脸大受打击的表情，总之他在陆阡的心里地位绝对很高，比这个医生高。

都送他礼物了呢！

其他人都没有。

目的达到，绝无仅有的仁慈异种大手一挥：“你可以走了。”

而仁慈的对象还没反应过来，见谢彦安一脸懵逼地呆在原地，S003：“还不走的意思是，你要和我去见本体吗？”

谢彦安：“……谢谢，我还在休假，我不想死。”

他走，他走还不成吗？！

。

外城。

狭窄的金属栈道里塞满了拥挤的人潮，无论是指挥组、后勤组、还是安保和科研，在基地内的每个人都成了队伍的一部分，顺着拐角，延伸到视线看不见的地方去。

二级审查已经是监狱内最高级别的审查，由典狱长亲自下令，机构总部派来审查人员，将机构里里外外彻底清扫一遍。

长长的队伍等待了许久，才有下一个人迈入重重卫兵后的岗哨。

审查分为四个步骤。

新任轮岗部队姗姗来迟，他们是遍布整支队伍的第一道封锁线，已经被异种同化到身体部位出现异常的人在这里就会被挑选出来，他们可能长出第三只眼睛、手指不再拥有骨质的坚硬，脚下长袍走过后留下滑腻的水渍。人流麻木地看着这些已经不能算得上是人的同伴被带走，半晌后，在队伍的最前端传来隐约的枪响。

砰。

这一声不会引发队伍的任何骚动。

第二道岗哨检测血液，筛选基因已经被污染但还没有表现出性状的感染者。第三道岗哨心理评分检测，低于合格线则被认定为轻度感染。

没能跨越这两道防线的人会被挑选出来，他们站在过道一旁的休息室里，从狭小的门缝中沉默地看着队伍缓缓向前蠕动，等到房间里的人数凑够二十，一个指挥组的士兵推开门，将缄默的人群领出来。

柯伦身后有一队装备精良的小队，负责将感染者们送到最后的房间，他侧过身体，数清楚人头，再加快步伐从队伍的最末走到最前。

经过队伍中段的时候，他听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子小声问她的同伴：“我们会死吗？”

她的同伴沉默了一下。

“我们的结局不是早就注定了吗。”同伴声音又轻又薄，“在踏上前往潮汐的渡轮前，我们就签下协议，将生死交予了天意。”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反驳，他们一路向前，在最前端也是最后的房间迎来第四道封锁线。

陆阡。

他低头擦拭配枪，惯用的thunder.50被规则遗留在了内城休息室里，现在用的是外城统一制式的□□。

上一批感染者刚走，房间里空旷得只剩下他一个人，枪其实很干净，什么也没有，陆阡却擦拭得十分认真，一点一点用酒精纸巾清理着金属内外。

就好像在清理自己的内心。

过了片刻，枪被放在桌上，他抬起头，看向由柯伦引进来的队伍。

柯伦颔首：“典狱长。”

陆阡：“这是最后一批了？”

“是。”

二十个人列队排在门外，按顺序进入房间内部接受审查，外面有荷枪实弹的警卫把守，里面由柯伦陪同。

柯伦在这更多是一种代表外城的威慑意义，他看着第一个人上来，陆阡翻了翻对方的人事档案，神色淡淡地问了他几个问题，包括在潮汐工作多长时间了、最近有没有觉得疲惫、睡眠质量如何等问题，再摆摆手放行，告诉他要注意后续治疗。

对方如临大赦，松了口气，从另一个门被医生接走。

生理畸变和心理异常并不一定都是由异种影响导致，轻度污染也还有获救的可能，基地的医疗也相对完善，每天的心理测评和每周的体检能最大限度地避免人员无效伤亡。

队伍渐渐缩短，不知不觉就到了队伍中唯一的女孩子，陆阡将目光从手里档案移开，缓缓对准了她。

他叫了一声女生的名字，说：“你在潮汐监狱已经工作了25天，最近休息得怎么样？”

“最近偶尔会睡不好，不过，不过还没有到影响工作的程度。”

“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吗？”

“我昨天……做了梦，梦见一个声音在呼唤我，它让我往下看，到最深处……”声音逐渐绝望，少女染上哭腔，“典狱长，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向陆阡渴求一个答案，但陆阡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

周身的氛围很平静，不如预想中沉闷，少女能看见帽子底下陆阡的眼睛，她知道典狱长有一副摄人心魄的美貌，但从不敢看，也不敢直视。

直到这一刻才知道，陆阡的眼睛并不是纯然的黑色，在某种角度下会折射诡谲的紫光，这是一种绝对不会出现在深海里的色彩。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只过了一秒。

陆阡慢慢说：“你没事，你不会死，你只是太累了，去休息吧。”

少女喜极而泣。

然而啜泣一半被卡在喉咙，因为紧接着，典狱长就将视线紧紧地锁住了她身后的同伴。

“两天前你就任满三十天了，为什么没走。”那双深紫的眼睛盯着她的同伴，“医疗组和安保组勒令你即刻离开，科研组停掉了你所有课题，你为什么还留在潮汐？”

少女的同伴沉默了。

他低下头，露出开始光秃的头顶。

陆阡一直看着他，在陆阡的注视下，他的身体逐渐发生变化，一开始是完整的人形，而后眼睛被一层胶质蒙上，头发脱落，头皮透明得好像能看见内里鲜红肌肉的走向，大脑沟壑传递着已经变质的电信号。

“我以为……我以为，我不会有事的。”

他已经不能称得上是个人了，一只水母披着人皮，神色死寂：“典狱长，就两天，就耽误了两天，我真的以为……不会出事的……”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想回家。”

他说：“我后悔了，我想回家。”

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士兵赶过来，将这个年轻人拉进隔壁的房间，半晌后，在少女的尖叫中，一声枪响传来。在看不见的门口，血液扑洒，流到沟壑里，形成一道深褐色的痕迹。

陆阡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一闭眼，周遭无法言语的压力骤然消失。

就是这种压力才是监狱里其他人恐惧的源泉，也是他成为最后一道岗哨的理由。陆阡有一双充满魔力的眼睛，这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能加速污染的过程，对普通人和轻度感染者无效。

他坐在这里，守着最后一道关卡，看重度污染者在重压之下一点一点背离科学，蜕化成一个全新的物种，再倒在人类自己的枪口下。

陆阡缓过来：“继续。”

柯伦似乎不怕他，斟酌着开口：“典狱长，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早点干活，早点结束。”

“可是，典狱长您不能太劳累，”柯伦犹豫，“以前您曾经——”

曾经什么？我们见过吗？

陆阡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紧接着下一秒，外城红光闪烁，刺耳的警报声转瞬响起，系统广播的女声打断了没出口的话。

“内城牢笼异常，请GS00001陆阡立刻返回。”

“内城牢笼异常，请GS00001陆阡立刻返回。”

这个警报只有在S003又在内城里搞事的时候才会响起。

陆阡眉头一皱，牢牢地坐在椅子上，没搭理这份警报。

他只是接通耳麦，在识别后沉声开启自己的权限：“提高内城危险级别，开启高压电网。”

随后坐在原位，头顶的红光照射进幽魅的紫色瞳孔，他振作起来，望着门外所剩无几的感染者，对着柯伦点头示意。

“审查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