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道空旷而寂寥，来往回响的唯有鞋跟和光洁瓷面地板碰撞的声音。

陆阡往来时的通道走了一段距离，在第一条岔道的时候往左走去，右端是通往外城的电梯井，左端尽头是典狱长休息的地方。

内城远比外城大，大部分面积都被那个圆柱形鱼缸，或者说囚笼占据了，剩下的地方布满了高压电网、遥控泡沫炸弹和各类防御性武器，少量试验场，小型仓库里装的是武器装备和生活物资，仅有的大型仓库装满了各类机器人，家政类的、清洁类的、运输类的、武装类的——底下只有陆阡一个活人，监狱整体运转全靠这些没有生命的机械大铁块。

这座庞大而了无生机的监狱里，有的只是一名人类看守，和无数只漂浮在黑暗里、伸长触须的囚徒。

走了没两分钟就到达目的地，休息室门口有一道阀门，陆阡抬头，正对上方的摄像头：“陆阡，员工编号GS00001。”

机械女声：“声纹已识别，欢迎回家，陆阡上校。”

阀门无声向两边滑动，再在主人踏步走进的时候叮地一声，轻轻地合上了。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

通常情况下，陆阡总会给人一种严肃、冰冷乃至于不近人情的形象，连带着人们猜测他的生活时，也总会觉得这样一个冷漠的人一定会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

但事实上，白亮的灯光落在肩上，是一种和内外城工作区截然不同的温暖柔和，最里是一张柔软的床铺，往外则是充当餐厅和书房的桌子，靠墙的书架上摆了二十几本书，横跨领域很广，从哲学类的《理想国》到儿童读物《绿山墙的安妮》。

角落里放置着一个画架，颜料和笔刷随意放在地上，画布被整齐地撑开夹住，随手涂抹的海面夕阳好像一朵燃烧的玫瑰。

陆阡脱去外衣，在桌前坐下来，摊开的书和平板电脑被拨到一旁，他摸了摸机器狗的脑袋：

“小呆，帮我热一份饭。”

小狗欢快地用电子合成音叫了一声：“汪！”

机器狗不是真的狗，也不知道谁把一个微波炉设计成狗的外形，五分钟后，一份热腾腾的番茄肉酱意大利面摆上了桌，桌面剩余的位置还很宽，于是陆阡又摊开一叠A4纸，就着意面一边吃饭一边写今天外城入侵事件的报告。

写了没两个字，通讯器响了，滴滴滴的声音打断了陆阡工作，他在手上腕表一样的仪器上按了一个键，紧接着一串文字显示在空气中。

“我最近翻到了一本二十一世纪初出版的书，你知道百年前的东方大陆还流传着一种叫麒麟的神兽吗？”

“？”

陆阡简单回了两个字，“知道。”

消息立刻刷新：“你知道为什么南极洲和北极洲都没有出现过麒麟的传说吗？”

这是只有机构内部人员才能通讯的加密频道，陆阡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发件人的姓名，又皱着眉头看会了信息本身的内容，再盯着发件人一栏疑惑。

通讯器反复滴滴响，发件人不停地戳他：“陆阡，陆阡你快想是为什么。”

他沉默了几秒钟，在通讯器上点了两下，世界瞬间安静。

——然而这种安静仅仅持续了五分钟。

在确认得不到回信之后，发件人一个视频通讯请求拨过来，在陆阡按下确定的时候，一长串语音劈头盖脸迎面扑来：

“陆阡，你为什么拉黑我？！是我做了什么得罪你的事情吗？怎么了，我这么充满分享欲和求知精神地与你探讨古籍上的文字，得到的回报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拉黑！过分，太过分了！”

陆阡头都没有抬：“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当然有事。”

视频中的人带着一副金丝镶边眼睛，五官精致，还带着一股子的轻佻。

他咳嗽了两声，捂住嘴重复：“为什么南极和北极都没有出现过麒麟的传说？”

“……为什么？”

那个人十分严肃地说：“因为麒麟到了南极或北极，就会变成冰淇淋。”

“…………”

场面一时静默。

室内温度骤降，偏偏眼镜男还没有意识到陆阡的忍耐：“哈哈哈哈你能理解这个笑话的笑点吗，就是说，麒麟和冰淇淋的淇淋是同音——”

“够了，谢彦安。”陆阡扶住额头，“如果你们心理医疗组的干预治疗和检查就是这种模式的话，那我们还是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谢彦安立马垮起脸：“陆阡，你可以质疑我的人格，但不能质疑我的专业能力。”

科技作用下，休息室内凭空多了一个男人的全息影像，他穿着一身医疗人员专用白大褂，规规矩矩地扣上扣子，但从领口的缝隙中还能看见他内里衬衫狂放不羁的彩虹小马条纹，整个人像是在海边度假的时候临时被抓来上班。

谢彦安，人类保障与守卫机构后勤部心理医疗组负责人，潮汐监狱典狱长专属心理医生，休假中。

“你知道时差这个概念吗？”谢彦安此刻站在桌前，带着入木三分的麻木冷笑道，“你知道正在度假享受沙滩日光浴的时候突然被一个电话拉起来给病人做心理咨询和审查评分的感觉有多痛苦吗？你不知道，陆阡，你都不知道我这里阳光灿烂风景有多美，你这个混蛋没有上下班的概念，还听不懂我的笑话……”

陆阡打断：“别废话，抓紧时间。”

监狱被袭击这种事，不常见，也并不少见，有时候是嗅到了气味的深海种袭击人类聚集地，有时候是天启会这种反对力量暗中搞事。大部分情况都会在危机发生前就消弭干净，但一旦异种力量渗透到内部，典狱长就有足够的权限开启监狱全员的审查筛选模式。

全员，也包括典狱长本人。

异种的同化是从精神错乱逐渐演变成躯体异变，精神影响看不见也摸不着，因此机构才会招一大群心理专家用评分的方式逐个筛选心理异常者。

谢彦安板着脸，围着陆阡走了一圈，照例问了一连串问题，再得到陆阡认真的每个回答。

半个小时后，他把一张几乎是满分的评分表拍在桌上：“你这家伙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我算审查通过了？”

“算，怎么不算。”谢彦安似乎是觉得无聊，坐在他的落地阳光大窗前，摆摆手，“我就受累白来一趟，潮汐监狱创立两年以来你几乎从没踏出过一步，S003在监狱里关了多久，你就在监狱里呆了多久，别人呆个三十天就有可能变成一只只会阿巴阿巴的水母，你这都两年了我也没见你变成个傻子。”

谢彦安同情地抬起头，用一种该准备后事的眼神看着陆阡：“没救了，陆阡，我就没见过比你精神更强悍更稳定的人，罪孽啊罪孽。”

“你知道你为什么没变成水母吗？因为你的名字里有个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陆代表陆地，水母是不能生活在陆地上的。”

陆阡扶额：“……行了，别贫了，你可以走了。”

审查结束，大典狱长已经过了休息时间，得去外城盯着其他人的判定。他站起来，挥了下手让机器人将衣架上的外套取下来，拿起军帽，将配枪放在抽屉里。

他看向谢彦安，显然已经有了逐客的意思。

“用完就丢，也不再唠两句，不愧是你。”谢彦安扯了扯嘴角，“等一下，我还有话没说完。”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

就在此刻，门外传来一阵涌动的声音，像是湿滑笨重的躯体缓慢地穿过窄长的隧道，在地上留下了一片反光的水渍。紧接着，被系统和机括双重封锁的沉重阀门内部悉悉索索，无数条细小又柔软、带着倒刺的半透明触手从缝隙里钻进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随即，轰——

那扇可以抗击导弹的阀门轰然倒塌。

触须慢慢地回收，落在身后，又变回了不知几长的发丝，渐变蓝的头发下是莹白发光的肌肤，漂亮的罪魁祸首漂浮在空中，脚下是作为罪证的阀门，湛蓝瞳孔一眨不眨地看着陆阡。

谢彦安捅捅陆阡，手肘的虚影直接穿过他的身体，干巴巴地说：“哇哦。”

“你养的小水母来找你了。”

陆阡根本没搭理他无时不刻不在嘴贫的心理医生。

他不紧不慢地戴上军帽，头发柔软得出乎意料，卸下军装后的陆阡仿佛仅仅是一个过于美貌安静的邻家哥哥，但一旦戴上帽子，一种不言而喻的冷峻像是盔甲一样包裹住了他，美貌和柔软被隐藏在了重重封锁之后，取而代之的是理智和冷漠。

叫来机器人，让它们给休息室装上新的阀门，陆阡穿戴完毕，往屋外的方向走去。

他根本不需要问S003的来意，因为一只人形体早在他迈步的时候就趴在了背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冰冷的吐息落在耳侧：“陆阡，你不是要去外城吗，怎么还不走？”

“现在就走。”

S003的睫毛扫在脖颈上，有点痒，水母把脑袋搁在陆阡的肩头，或许是因为水母本身就给人轻飘飘的印象，背后的躯体一点重量都没有。

S003还在抱怨：“你早点去才能早点回来陪我啊，我们都在等你。”

我们？

直到走出房门才知道这个我们指的是什么意思，在这条通往电梯井的通道里，密密麻麻塞满了漂浮的水母，似乎整个内城里的水螅体全都聚集在了这里，它们大部分都没有化作人形，而是维持着水量充盈微微发光的蓝色水母形态，堵在陆阡面前化作一面滑溜溜的墙。

方才滑腻的声音就是水母们挤在一起涌动向前发出的声响。

见他走来，水母们颤抖了一会，从中间分出一条仅可供一人通行的小道，幽荧蓝光的墙壁像是怪物的巢穴。

人形的S003还挂在身上，似乎很满意：“所有的我都来送你了，这样的话，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会有礼物的，对吧？”

水母墙前的陆阡沉默了一会。

几不可闻的叹息幽幽传来，陆阡压低帽檐，走进了水母群里。

“会有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