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秉文远远看着脑袋已经快撑不起来的梁琼，心里想立刻冲过去，脚下却陷入了犹豫。

那天电话里梁琼说得很清楚——不要再私下联系和见面，不想再为过去的事情纠结，因为会很累。

江妈妈问他梁琼为什么会发烧，他无言以对。

发烧是因为她很累，很累是因为他的纠缠。

梁琼以前是个没什么心事的人，直来直去，率性洒脱，但现在她会沉默，会抽烟，会借酒浇愁。

虽然不想承认，但事实摆在眼前，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能给她带去快乐的人。

他确实不应该再出现在她面前。

可是——

周秉文扯下领带扔进车里，大步朝梁琼走去。

他不再出现在她面前的前提是顾远哲能让她过得幸福。

如果不能，他永远不会放手。

卤味店生意很好，门口站了些人在等位。周秉文走过去的时候，有两个女孩在问梁琼是否可以拼桌，“姐姐，这里有人坐吗？”

梁琼看着自己对面的酒杯和碗筷，眼睛眨得很慢，一双杏眼满是疑惑，似乎在想对面的人去哪了。

“有人的……”

她转头找人，视线被挡，一仰头看见周秉文，朦胧双眼努力地慢慢瞪起来，更疑惑了。

好一会，她努力眨了两下眼，抬手要打他，生气道：“你……去哪里了！”

语调很慢，手抬起发力的时候连带身体也扑了过来，周秉文连忙接住她的手，将人扶住。

梁琼没再觉得哪里不对，在周秉文的扶持下重新坐直，转头对两个女孩笑道：“你看……有人的。”

她这张桌子靠墙放着，最多只能坐三个人，两个女孩偷偷看一眼周秉文，又看看梁琼，互相推搡着站开了些。

周秉文站着没动，看着自己握住的手，不确定梁琼刚才是不是看清了自己。

掌心忽然一空，梁琼抽回手，拍拍身旁的凳子，扯他的胳膊，有些急躁，“你坐下！你这么站着……我跟你说话脖子疼。”

这是她以前抱怨他最多的一句话，她坐着就不许他站着，他要是坐下，她经常还喜欢跨坐到他腿上，挼他的脑袋，说高处不胜寒，要多摸摸。

周秉文听她的话坐下，试着再去握她的手，但没能握住。

手在他面前摊开，梁琼撑着脑袋看他，迷蒙双眼努力眨着，嘴角噙着亲昵的笑，“你……是不是……偷偷去买好吃的了？我也……要吃。”

此情此景，让时光一霎间如骇浪倒流，周秉文沉浮其中，恍若置身从前，胸口止不住热涌潮动，激荡而喧嚣。

曾经多平常，如今便有多珍贵。

用力咽下喉间的哽咽，他笑了，抬手在梁琼掌心轻轻拍了一下，“买了虾仁小煎包，被我吃完了。”

梁琼反应很慢地眨了两下眼睛，看看他，又看看自己掌心，忽然“吧嗒吧嗒”掉下几颗眼泪。

周秉文顿时慌了，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握住她的手哄道：“没买，什么都没买，我逗你的，你想吃虾仁小煎包是吗，我们等会就去买，现在就去买，好不好？”

梁琼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拿胳膊将他挡开，屁股下的凳子一个踉跄，身体差点往后翻倒，周秉文伸手从背后搂住她，又被她推开。

她双手撑住桌面，摇摇晃晃起身，嘴里念叨着，“我……我回家，我爸爸……他……会给我买……小煎包，他……”

人还没起来，桌子先被她压歪了，酒瓶酒杯碗筷碟子“哗啦啦”往下摔，周秉文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搂进怀里急退两步。

店里的人都看了过来，本来等在车旁的周凯快步跑过来跟老板交涉赔偿。

“梁琼。”周秉文将人扶到人少的地方。

梁琼几乎站不稳，却仍然在努力把他推开，嘴里念念有词，“我妈妈会给我做煎饺……玉米馅的，甜甜的……我舅舅，他是大厨师……”

周秉文这下知道她是真喝醉了，他实在不该拿吃的来逗这个醉鬼。

周秉文抓住她两只胳膊，让她站稳，低头与她对视，认真道歉：“我错了，我保证明天早上一定给你买虾仁小煎包，好不好？”

梁琼睁大一双湿漉漉的眼呆呆地看着他，忽然凑上来在他唇上亲了一口，甜甜地笑了，“好。”

周秉文一瞬间悲喜交集，心中五味杂陈，情不自禁将她紧紧拥住，脸埋进她颈间，隐声而泣。

-

醉鬼梁琼不肯坐车，周秉文无法，只能背着她往华府公馆走。

“周秉文，我们……要去哪？”梁琼趴在他肩上，呢喃低语在耳边响起。

“回家。”

过一会。

“周秉文，阿杜呢？”阿杜是一台杜卡迪摩托车，梁琼给它取的名字。

“在家。”

“你怎么不骑？”

“你想坐吗？”

“嗯……”

“那改天我把它骑出来，我们去兜风。”

又一会。

“周秉文……你怎么还不结婚。”

“……我想跟你结。”

梁琼抱着他的脖子笑了，湿热气息喷在他肌肤上，又痒又麻。

笑了一会，她凑到他耳边，很认真地说：“你别想了，我们不可能的。”

耳朵像是要融化了，心却突然痛得寸步难行，周秉文在原地站住，好一会，勉强开口，哑着声音道：“那我就不结了。”

梁琼歪着脑袋没了声音，周秉文侧头看她一眼，抬脚缓步往前走，诱哄着问：“你今天为什么喝酒？”

“因为……心里难受。”

“……为什么难受？”

“因为……唔……”梁琼突然直起身体，猛推他的肩膀，周秉文连忙把她放下来，还没落地，梁琼“哗”地一声就吐了，吐得周秉文右边手臂和腿上都是。

周秉文也顾不上脏，搂着她等她吐完，脱了外套给她垫着坐在路边，周凯开车跟在后面，这时买了水和解酒药送过来。

梁琼喝了水又吐，折腾到吐干净了才消停，周秉文不再试图引她说话，喂她吃了药后，直接一口气把人背到家。

一沾着床，梁琼自动就滚到一边睡着了，周秉文拧开一盏床头灯，低头看看自己乱糟糟的一身，再看看床上抱着枕头睡得很甜的人，忽然觉得好笑。

然后他就真的笑了出来。

像是有一阵什么风吹过，长久心头压抑的滞郁之气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他笑得很开心，很放松，最后情不自禁弯下腰，单腿屈膝跪在床沿，双手捧住梁琼的脸轻轻转向自己，拂开头发，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

暖黄灯光照亮床头，屋里静悄悄的，梁琼的呼吸轻柔平稳，胸前起伏，模样乖怜，像一只初生的小兽。

周秉文想起多年前那个暴雨过后的清晨。

暴雨下了整晚，他几乎听了一整晚。清晨雨停，轻浅阳光从窗帘缝里透进来，照亮他枕边女孩安睡的面庞。

长而密的睫毛，翘而挺的鼻梁，饱满的红唇，光滑的鹅蛋脸还带有一点未褪尽的婴儿肥，睡觉睡得红扑扑的。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睡觉的模样，也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她。

他甚至可以看见她脸颊上一层极淡极淡的绒毛，像油画里天使的圣光。

一整晚他都在努力跟自己身体内某种原始的冲动做对抗，但似乎越努力越无力。

当女孩睁开眼睛向他看过来，他的努力绷到了极限。

淡金色的晨曦将她的瞳仁映得透亮，像两颗蓄满无尽星光的宇宙。

在她移开视线那一刻，他的冲动占据上风——他吻到了自己心爱的女孩，他们共同拥有了彼此人生的初吻。

女孩紧闭双眼抖个不停的睫毛让他与冲动做对抗的努力走向无力，理智被冲击得只剩最后一线，他清晰地记着当时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好想把她吃掉。

时隔五年再次如此近距离感受到这个念头的冲击，周秉文险些稳不住心跳。

但他不是一个没有定力的人，当年如此，而今更加如此。

即便是做见不得光的情人，至少也得梁琼清醒着表示需要和愿意。

周秉文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低头在梁琼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晚安，醉鬼姐姐。”

-

洗过澡，周秉文到卧室静静看了一会，轻轻退出，门半开着，擦着头发走进书房。

手机好几个未接电话，他半掩上书房的门，走到落地窗前，点了一个回拨。

周星楚的声音传过来，“怎么回事，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今晚还过来吗？”

原本今晚约好了要去周星楚家里谈些事情，“今晚有事，改天我再跟你约时间。”

“……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周秉文擦头发的手停顿几秒，“嗯。”

周星楚安静片刻，“会不会太激进了点，老爷子老太太还有你妈，现在可都病着。”

周秉文闷声道：“生病只是他们的一种手段罢了。放心，我不会乱来。”

“你还真就一点都不能妥协。”

“不能。”

周星楚的电话刚结束，父亲周嘉荣不等他回电话就又打了进来。

周嘉荣的语气不算愉快，“你在忙什么，给你打几个电话了都不接。”

“什么事？”周秉文把毛巾搭在沙发扶手上，转身坐到办公桌前，语气冷淡。

周嘉荣停顿一秒，“你妈妈这两天身体不舒服，情绪也不太好，今天晚饭没吃两口，说胸口疼，黄医生给她做检查也没查出什么问题，想送她去医院做个详细点的检查，也不愿意去，你回来劝劝她。”

周秉文朝门口看一眼，“今天晚上我有事，明天上午我回去看下。”

“什么事比你妈妈的身体还重要？”

周秉文一时沉默，周嘉荣叹了一下，语重心长道：“我知道最近事情多，你肩上的担子重，难免也有压力和情绪，但家人应该永远是第一位的。你大伯的事情，你爷爷自有他的道理，他再有错，也不该由你这个侄子来管。你明知道你爷爷和大伯的心结所在，你竟然……唉，你要是真把自己的亲大伯送进去了，不说对华曜的影响，单论你自己，以后传出去一个六亲不认的名声，你要如何在行业内立足？事无绝对，人无完人，你从小到大哪里都好，唯一就是凡事太过较真，不够圆融。”

周秉文终于忍不住反问：“什么是圆融，要怎么圆融？像你当年那样吗？”

周嘉荣顿时哑了口，好半晌都没出声，周秉文意识到自己的话太过尖锐，略含歉意道：“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不认同为了家族牺牲个人的做法，尤其是完全不必要的牺牲。你当年跟我现在情况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

“没有什么不一样。”周嘉荣又叹了口气，“都是为了把家族事业维持下去，利益越大就越想追求利益最大化。你享受了家族的庇护，自然就该为家族付出，婚姻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牺牲。听我一句，你若真的有所偏爱，放手才是最好的选择。”

周秉文沉默不言，周嘉荣继续道：“华曜将来交给你继承，这件事你爷爷早下过定论，你大伯是争不过的。你爷爷还没有老糊涂，你大伯在他眼皮子底下翻不出大浪，你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结婚的事，你一定要坚持对抗，我不支持也不反对。我听你妈妈说，你跟当年那女孩又联系上了，所以我就只劝你一句，你对抗归你对抗，别把她再卷进来。”

通话结束，周秉文起身打开书房的门，听了一会卧室的动静，回到办公桌前安静坐着。

周嘉荣有些话并非全无道理。

当年周嘉宁进了监狱，周家事业濒危，周曜华为了把公司维持下去，剩下的一儿一女都推出来联姻。周嘉荣彼时已经有情投意合的女友秦楚熙，他既不想辜负父亲的期望，又不舍放弃相爱的女友，最后选择了最不明智的折中方式——自己放弃学业回家帮父亲经营公司，同时让女友未婚先孕以获得父母的认可。

然而事情并没有因为他的折中而变得顺利，一向只懂学术那套的他没有太突出的经商才能，公司仍然面临着债务、资金、管理、订单等多方面压力，经营举步维艰，周曜华支撑得心力交瘁。

也因此，秦楚熙婚后在周家过得并不舒心，生下周星楚后她放弃自己的工作帮着周嘉荣一起管理公司，短短几年时间积劳成疾，在公司发展逐渐明朗之际，丢下三岁的女儿撒手人寰。

某种程度上，他和梁琼是当年他们的翻版，所以周嘉荣在他几年前抗拒联姻执意要跟梁琼在一起的时候就劝过他一次，放手才是爱。

那时候他十分不屑，懦弱无能的人才会说放手是爱。

现在他依然不屑，但却不得不思考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