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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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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玉氏的老宅内修有园林,高台厚榭,却总有一股柔软清净的闲适味道在,玉怜脂在这片宁静的山水波光之中,从站都站不稳的幼童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小桥流水,重楼叠嶂,父母温暖又充满疼爱的怀抱,把她一点点养育长大,只是片刻回忆,就足以让她彻夜泪流。

她使力呼吸着,此刻如溺水将死之人,眼前重现的旧时光影渐渐扭曲,渐渐灰暗,最终还是变成了那个最漆黑的夜晚。

宅子里似乎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有她站在那口巨棺前,回首看去,崩天暴雨之中,玉逢羲和戚脂好像就并肩站在那,对着她笑。

他们真是般配啊,即使上了年岁,还是容颜依旧。

他们就该是那样的,那样慈爱,那样美好。

而不是像躺在棺材里的那两具东西,膨胀,腐烂,没有一点人的模样。

“瑶珠,阿娘的小瑶珠——”戚脂在叫她了。

他们早早就给她取了小字,瑶珠,她永远是他们最宝贝的掌上明珠。

玉怜脂愣愣地,连忙朝他们跑过去。

这时,和戚脂依靠在一起的玉逢羲也说话了,他笑着:

“这次的竞宝会有一对药玉麒麟,养身子的,到时候阿爹拍下来,回来摆你房里……”

玉怜脂浑身颤悚,几乎是一瞬间就跪下了。

“不,不,我不要什么麒麟,别去,别去……”厚重的积水在地上滚涌,她站起来又跌倒,跪着朝前面爬过去。

但是雨中的两人已经微笑着转过了身。

“别去,别去!!阿爹!!阿娘!!不要去,不要去!!!”她哭嚎着,终于懂得什么叫撕心裂肺。

五脏六腑哪一个不是肉做的呢,一把利刃横插进来,切磨割搅,碎成了渣,碾成了泥,人还要怎么活下去。

往后的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生不如死的痛。

——

谢砚深站在门边,望着屋内床榻处被帷幔遮在后面隐隐约约的身影,眉头沉沉压下。

右臂背在身后,轻一用力,房门阖紧。

“……阿爹……娘……不要……”少女低而反复的呓语还在继续,如果不是他耳力好,恐怕也发现不了隔墙一堵,房中藏人。

又是她。谢砚深朝床榻走去。

云山观内,她偷听他与钟芷兰的对话,这一次他与御史台密谈,她又在隔壁。

到底是无巧不成书,还是有心为之?

男人的大手伸入帐内,无声撩起,随后额边青筋一跳。

床榻上,少女衣衫俱全,鬓发凌乱,身上的厚被被挣扎着只留下一半,脸色苍白到了极致,嘴唇颤抖着不停说着什么,双眼紧闭,但泪水没有一刻停歇,一直从眼角滑落。

视线上移,她的双手被两条细布绑在了床柱上。

其中一只手的手背爬着一道渗血的深齿痕。

谢砚深微眯起眼,俯下身,两指压在她脖颈处片刻,随后轮流掀开她眼皮查看瞳目状况。

“……怜脂?”他从未叫过她的名字,生疏,不大习惯,“能听见我说话么?”

她的身体颤抖着,还是在胡言乱语,不停地叫着阿爹阿娘,一会儿又好像在恐惧着什么,哭泣着转动手腕,踢着腿,时不时想要蜷起身子,似乎身体很痛苦。

谢砚深忽然想起,她是有心疾的。

而谢滨说,她的心疾并无大碍,是从小就有的弱症,发作起来也不大要紧,只要按时服药,就能一直都平平安安。

谢砚深看着床榻上气息极弱,魇状深重的玉怜脂。

她的印堂处隐有青黑之色,她平日连多行多走都会伤到筋骨,寒气入体便是数日昏睡的高热,这样的身体,简直是脆弱到了已经开始衰败的地步。

可她今年才十七。

并无大碍。

这就是并无大碍。

这心疾分明是发作起来随时会要了她命的恶症。

而她却连收留她的长辈也瞒得严严实实。

是不想让侯府知道身有重疾,没了依靠?

还是只是怕被旁人,尤其是仇家知道了,会生出更多的事端?

“……阿娘……回来……阿娘……”她又在呼唤她的爹娘了。

她的父母,早在三年前就被杀了,尸骨无存。

前几日调查她来京之事有了新的进展。

忠伯回禀:“侯爷,追杀玉姑娘的那群人踪迹彻底消失在两江地界,似乎有人帮他们遮掩。此事最蹊跷的是,玉姑娘乘船北上之时几次遇险,事发时阵仗不小,可两江地段运河两岸的守卫军营竟几无反应,像是刻意忽略求救,玉姑娘雇佣的镖师大多也是死在了两江运河段。”

福明:“奴才多嘴,两江地界一直不甚干净,当年玉姑娘双亲之案也疑点重重,所谓拔茅连茹,若再深查下去,恐怕会牵涉京中大事,睿王府囚拐孤儿斗兽为乐一案尚且隐而待发,此时不宜打草惊蛇,再添一桩大案,否则朝局势必更加混乱,望侯爷三思,将此事按后吧,不必急于一时。”

谢砚深眼中晦暗,神色冷沉。

此时,床榻上,玉怜脂的唇角开始流下鲜血。

她咬破了自己的唇舌。

谢砚深眉心蹙起,身体顿了顿,然后从怀中拿出干净的锦帕,朝她的唇伸去。

——

玉怜脂躺在床上,脑中混沌难言,眼睛微微掀开一条缝,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到床前站着一道黑影。

是谁……

嬷嬷吗?

她想睁开眼,但很快就失败了,她分不清,看不明,眼前昏眩模糊,万色杂糅,不停地扭曲,变幻。

床边的人似乎是她阿娘,温柔的,慈爱的,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下一刻,又变成了一张娇俏的脸蛋,圆圆的杏眼,唇下一颗小小的痣。

任凝香戴着她阿爹亲手做给她阿娘的钗,抬起手,一下下抚着钗上的鸾凤。

“妹妹……”

“怜脂……”

“这钗姐姐戴着好看吗……”任凝香幽幽地问。

“你娘的钗,我戴着,”床前的女子笑容绽放到极致,眼中恶冷的光毫不掩饰,

“好看吗?”

玉怜脂狠狠抽了一口气,双手拼了死力挣动,朝前毫不犹豫伸去——

“不准碰它!还来……还回来!……”

床上的少女猛地脱困,狠狠掐住了眼前的黑影。

用力极狠,隔着冬衣,谢砚深也能感觉到手臂上一定被她掐出了深印。

但这点痛对他来说几乎等同于没有。

男人的动作没有停下,任她掐着,他左手捏着她的下颌,强迫她张口,然后擦干净她唇边鲜血,不留痕迹。

随后大手伸入在她脖颈后,一按。

玉怜脂身体猛地一震,随后失去气力,软了下来,只是手还掐着男人的小臂。

谢砚深把她的双手从臂上扯下,拢到她头顶,摆出她刚刚挣脱束缚的样子。

然后站直身放好床幔,没有犹疑,踏步出了门。

廊上,男人扯了一下呼唤婢女的铜铃绳。

很快,守在一层小茶房的菊霜快步小跑了上来,规矩行礼:“侯爷。”

谢砚深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婢子,开口:

“今日放鹤轩有人来过么?”

菊霜心中一抖,差点软了腿。

天夭啊,果然她今天还是倒霉吗!

她说还是不说?

说了,她真对不起怀里沉甸甸的金银,更何况那个嬷嬷就是来要了些膏药,让她别说玉姑娘受了小伤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人家给了这么多好处,她拿了人的东西,小半个时辰都不到就反水,老天爷都看不过去啊。

可要是不说……

头顶黑沉沉的视线仿佛一座大山直接砸下来,压得她恨不得立刻跪下磕头然后连滚带爬逃回老家。

“……这,侯爷恕罪,今日放鹤轩确实有人来过,是个眼生的老嬷嬷,来讨了杯茶水喝。”菊霜抖着声音说道。

谢砚深漠然看着眼前的婢女,威势凛然:“是吗?”

声音极沉,震玉碎金般的压迫感。

菊霜站不住了,咚地一声跪下:“侯爷恕罪!其实……”

“放鹤轩的茶叶该换了,”男人的声音忽地打断她,不容置疑,

“你去大茶房挑选一些回来,不许假旁人之手。”

菊霜俯在地上瞪大了眼睛。

啥?

“现在就去。”他冷声道。

菊霜不敢耽搁,立马爬起来:“是,是!奴婢这就去!”

来不及思考,菊霜飞奔着出了放鹤轩,一下都不敢回头,两腿都倒腾出了残影。

她回去一定要请邱妈妈吃饭!!!

婢女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内,谢砚深收回眼,转首看向里间厢房,片刻,转身抬步向楼下走去。

既然她想瞒着,那就瞒着。

左右于侯府无碍。

*

关嬷嬷一路跑回西院,但西院毕竟离主院太远,来回还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她怀中揣着装汤剂的小壶,锦绒捂着,生怕凉了药力不足,手里还提着一个厚包袱。

结果回到放鹤轩一看,那个守在一层的婢女竟然不见了,整座轩榭静悄悄,一丝人气儿都没有。

前院大宴已开,想来人手不足,被调去他用了。

但关嬷嬷还是不敢放松,悄声快步上楼,推门而入。

房中十分安静,诡异的安静,关嬷嬷心中猛地一跳,急速走到床边,掀开床幔——

少女静静躺在床上,气息弱但稳定,双臂举过头顶,缚在腕上的布条被挣脱散了。

玉怜脂双眼紧闭,像是气力极虚,晕睡过去了。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异样。

关嬷嬷这才松了一口气,拿出药壶走上前,将床上的人抱扶起来。

*

前院,女宾席。

少女抱着手炉,换了一身梅纹云锦裙,缓缓走入厅中。

坐在上首的高大夫人回眼看见她,连忙朝她招手:“怜脂!快来!”

“怎么去了这么久?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玉怜脂唇上重新点了胭脂,气色尚好,笑意中带着歉疚:

“我不小心弄撒了药,换了一身衣裳才来,让婶婶担心了。”

“好孩子,没事就好,快来我这边。”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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