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那个地方很绕也很远，

她坐了很久很久的大巴车，

路两边种植着茂密的梧桐树，大片大片树叶重叠错落，遮住大片霞光，氛围有些诡异的阴沉，

随着车子平缓驶入，像吸进一个没有尽头的漩涡，惹人心底生惧。

他沧桑了许多，剪了头发，身上的衣服泛着白边，看来重复洗穿了很多次，

他看向她时，不自觉身体前倾，手指贴在玻璃上，试图触碰她，他拿着电话贴在耳朵上，像小时候那样喊她，亦亦，

这般熟悉的声音，隔着电话，流入耳朵，所有的记忆犹如被摁下开关，蜂拥而至，

鹿亦看着眼前苍老，陌生的面孔，与记忆中的他大相径庭，身形不再挺拔，少了记忆中的刚毅俊朗，眼神灰蒙蒙的没有生气，

鹿亦眼睛里顿时蓄了雾，眸色暗淡，隔着铁窗和玻璃，他的样子开始看不真切。

她有好多话想说，也有好多委屈要诉，可她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知道说些什么，也无从说起。

她一个人走了那么久的路，像在艰难的戈壁滩打了一场胜仗，

她早就不是，需要撒娇的孩子了，

鹿亦胸口憋着气，控制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

探视房不算大，里外都有看守的人员，但静默不语，倒显安静，

墙上时钟摆动个不停，滴答作响，鹿亦不多时便被告知，探亲结束，

时间怎么那么快，她低声呢喃，掺着细微的颤音和哭腔，

坐在板凳上，没有动，没敢开口告别，看着他背影在工作人员搀扶下，走出了房门，

记忆中的父亲好像消失了，笔挺的身子也有些佝偻，

一切，都像是被时间任意重新篡改，变得面目全非。

心底的防护墙像被击中，忽然揪的喘不上气来，

明明刚刚分别，关于父亲的记忆却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亦或许，她从未真的看清过。

鹿女士婚后，她便真正意义上的没有家了，

不过，她好像本来就没有家。

她不是被期待着出生的孩子，她是两个人错误爱情的产物，是不愿被提及的往事。

更是污点。

她没有那么怨，她也不知道如何去怨，怨谁呢？

十八岁学会最深的一课，便是接受，接受已成的定局，

接受无法爱改变的事实，接受不能回头的走的路。

事情已经这个样子，她已经出生，长至今日。

所有的怨和恨都无济于事，无从更改，无从消散。

她希望

所有人可以幸福，哪怕没有她的参与，哪怕幸福里没有她。

转眼已是九月，入秋时节，晚霞比夏日更早被夜幕吞噬，

属于夏季的温热也开始逐渐退散，晚间偶有晚风伴着丝丝凉意，轻吹拂面，慵懒惬意，身临其中让人不自觉的眉目舒展。

算至今日，她来到这个城市已三月有余，因为开学，鹿亦和领班告了假，调了班，以后只能是做兼职。

她记得当初因为年龄小，店家是不愿意收她，

她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追着领班跑，还下了军令状，她已经成年了，让她试试看。

试用期不行的话，她立马走，不要一分钱。

她瘦瘦小小的，头发披在肩上，穿着白衬衫，牛仔裤，活脱脱小女孩的模样，

可她就是定定的站在那里，不卑不亢，没有打可怜牌，没有哭诉，只是看着领班，

平静的陈述着自己的诉求，对，很平静，平静到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脾性。像是年轻的身体，住着成人的灵魂。

让对面那位四十岁的中年人最终松了口。

能留到今日，她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一切。

新生报道完，分了宿舍，

鹿亦拿着宿舍牌，提着行李打算从校外搬到学校住，相比之下学校的住宿便宜很多，她还挺乐意住在学校，而且学校离打工的地方也不算远。

据说这届新生超收不少，学院便划出一部分新生住到同系研究生宿舍，六人间变四人间，宿舍费不变，这对于她来说无异于是个好消息，她本来就不喜闹腾。

顺着门牌号找到地方，入眼看着宿舍已经入住的差不多，她从小学就开始读寄宿类的学校，适应性倒是挺强。

她最后一个到，找到床铺收拾起东西。

虽已是秋日，白天还是有些闷热，收拾床铺的片刻，汗珠顺着额角往下流，她摁开风扇，

顶头风阵阵吹来，舒坦很多。

全部弄完查看手机已是十二点半，一屁股坐在床边，总算能够好好喘口气喘口气。

报道完后需要领取书籍，校服和军训服和参加新生培训课程等等，所以正式军训之前，学校给了三天缓冲期来折腾这些琐事，

宿舍里有两位本地姑娘，性格随和大方，

刚开学便兴冲冲的拉着鹿亦，给鹿亦她们好好介绍了本地特色，约好军训结束一起出去玩。

鹿亦对于她们的热情没有拒绝，她自己本是喜静，但有人陪着，她也不反感。

军训那几天，太阳高照，像是夏季的回春反照，格外炎热。一反初秋时节的凉爽。

鹿亦本就疲倦，白天军训，晚上兼职，开学还不太适应这种两边跑的生活，累到毫无胃口，体重骤减，短短数日消瘦程度肉眼可见。

咬着牙，总算挺到军训最后一天，暴晒多日的脑袋发闷，站军姿的时候差点晕倒，她使劲扣着手心肉，让自己保持清醒，

鹿亦在第二排，三四排是男生，她身体微晃，后排突然有声音传过来，大概是怕教官发现，声音很小，但足够她能听见。

他声音很淡，说，“同学，坚持不住可以举手。”

“没关系的。”

她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有种被人发现秘密的窘迫感，不着痕迹的偷偷摇头，手上力气加重。

吊着最后一口气走完方队，散完场，大家蜂拥而至跟上教官啊，告别惜惜之情，难舍难分，

鹿亦倒是没有那么些情感，她太累了，

甚至小半个月的军训时间，她都没有细看教官的样子，她对于注定分别的情感从不会多放心思。

军训的时候，她恨不得站着把觉睡了。

鹿亦舍友忙着要签名拍合照，鹿亦便自己跑回宿舍洗个澡，爬到床上，闷头就是睡。

大学毕竟是大学，虽然课程也多，但对于鹿亦他们这种从高考上厮杀过来的人，可以说是小菜一碟，

一周也就十几节课，相比较于高三几月一休的惨状，现在可以说有了大把的休息时间，可以用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新生军训完，总算可以正式开始大学校园生活。

下午开完新生大会，鹿亦背着包就往外走，

施雪琼拉住她，“鹿亦，”

“怎么了？”

“我们想着一起去聚餐，你去么？”

鹿亦有些遗憾，“因为没有跟领班请假，这次我就不去了，你们先去吧。”

施雪琼，“这是我们第一次吃饭呢。”

旁边夏芷开口，“没关系的，不是还有下次，有的是机会。”

“没事，鹿亦你去上班吧。”

鹿亦笑着感激她的理解，“好，下一次。”

她最近还不太想请假，主要是学费还没够，她不敢歇息。

她和舍友分别完，背着包往外走。

餐厅外面鹿亦正在倒垃圾，电话铃声响起，吵的她发慌，

加快脚步处理完手上的活，

丢完垃圾脱掉手套，从口袋里摸索出来手机，来电显示是个本地的陌生号码，鹿亦划开接听，

径直走到旁侧的台阶处坐下，语气充满疲惫，有气无力，

“喂，你好。”

“鹿亦同学吗？”

“嗯。”

“我是班长许悰，”隔着电话，听着他说，

脑袋里开始搜索他的样子，大概是开学新生班会上那个高高瘦瘦，给同学发宣传页的人，记忆中他自我介绍好像叫许悰，

不过是谁不重要，鹿亦回应他，“嗯。”

他继续说，“本学年学费是由学校分发的银行卡内统一扣除，但是你的卡里并未及时充入余额，扣款失败，为了不影响你正常入学，需及时充进去，”

他的声音很好听，清冷慵懒，加上娓娓道来的官方话术，让鹿亦有些恍惚。

“喂？鹿亦同学？在听么？”

她学费还差一点她知道，但她的工资还有半个月才发，

她想着再拖一拖，工资发下来凑个整再一起存进去，没想到学校的工作这么严谨，还真是应了那句话，怕什么，来什么。

她一堆的事忙下来，精疲力竭，语气微微有些倦怠，“在听。”

“可以再宽限几日吗？”

“我现在实在没有那么多钱。”

鹿亦平静的陈述，毫不避讳自己经济窘迫，这的确是她当前的困境。

她能凭直觉感受到，电话里对方片刻的愕然，

鹿亦心想，他大概是没想到有些人会这般直白自己需要凑学费吧，

也或许觉得她是个有点棘手的同学。

不过，极好的修养让他很快调整过来，语气依旧沉稳平和，

“学院给的是五个工作日，下周一再一次统一扣除。鹿亦同学，尽量在这之前吧。”

被这般周到的婉拒，鹿亦倒是没有多少失落，

知道他也只是秉公办事，传达学院的安排，做不来太大的主，没多为难，“好，我知道了，我尽力。”

“ 好。”他轻声回复。

鹿亦收了手机，坐在台阶上，双手往后撑在地砖上，身体向后仰。

泛黄的树叶堪堪挂在枝头，稀疏零落，微风吹过，片片叶叶顺风而起散在身侧。

满身的疲惫让她无从动弹，麻木的注视着，思绪一片混乱。

去年秋季她还在高中校园奋笔疾书，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未知的恐惧感。

可当她背着为数不多的行囊，一人来到这里，从害怕迷茫到适应，开始适应这里，

难免心中感叹，又是一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