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未拆梅犹小,风拨绿云露红朱。
时维五月,序属仲夏,正是樱桃成熟的时节。
梧州苍梧城外东北方向的大云山下有一片樱桃林,一阵暖风吹来,拨开翠绿的林海显露出枝头悬挂的红色珠果,以及一群正攀挂在树间采摘樱桃农人。
只不过这群农人穿着打扮颇为怪异,统一头顶深色的包头巾,上身只着一件同色的无袖对襟长衫,露出被晒得黝黑发亮的胳膊。
盖因着群人确实并非中原汉人而是仡佬人,仡佬原是百越的一支,世代居住在深山岩洞之中,以捕猎野兽为生,因此又被时人称为峒人音同洞人意为穴居之人。
自唐王平定天下后颁布了多项羁縻政策,受唐王感化,过够了山里苦寒日子的仡佬人在上一任峒主的带领下从深山里走出来,落脚在这大云山下,过上了男耕女织的生活。
在樱桃园正前方正站着个面容姣好的女郎,她上身着一件黑色对襟半袖,下配一条同色百褶短裙,头顶一枚似冠非冠的银质竖簪,身上缀满的银饰在日光照耀下显得流光璀璨。
她正神采飞扬地指挥着树下的农人将摘好的樱桃搬到一旁的骡车上。
那女郎名换覃蝉,正是现任的峒主,仡佬人世代供奉大祖母萨岁,尚还存着一些母系氏族的遗风,因此自她父母五年前意外身亡后,她便理所应当的成了部落的新任首领。
山下的生活虽不似从前那般艰难,但日子过得也实在不富裕,她们整个部落的人在田间地头从早忙到晚也只就将将能混个温饱。
一年前,覃蝉和苍梧城中果子行的乔老板谈了一笔大生意,事成后能够拿到很大一笔银钱。
因此看着这满园丰收的樱桃,喜意是止不住地爬上她的眼角眉梢。
覃蝉已经忍不住在心底开始盘算起这笔银子的去处了,先置办几亩田地种上托人带回来的寒瓜籽,再找人把鼓楼翻一翻新,如果还有余钱可以给阿水叔换一杆新烟枪......
想到这儿覃蝉朝着一众人朗声道:“等这一批果子送出去了,我给大家伙带城里的好酒回来!”
埋头干活的农人们闻言瞬间兴奋起来,纷纷高声附和着称好,有人甚至因为过于激动一个不注意将手下娇嫩的樱桃捏出满手汁水。
覃蝉瞧见后沉声呵斥起来:“你们这群杀才,做事仔细着点儿,别把上好的果子给糟蹋了。”
那么一群高大结实的壮汉竟真的就被这么个年轻的女郎直骂得像鹌鹑似的纷纷缩了脖子,闭紧了嘴不敢再出声,生怕一个不小心再惹来她的责骂。
覃蝉见大家伙这副模样觉得自己话有些重了,正准备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却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循着声音的来源一回头,就看到一个年轻妇人在蜿蜒崎岖的小路上向她们这边狂奔而来。
“梓云阿姊你慢些跑,小心摔了。”
那边孟梓云心急如焚,只恨不得自己多生出一对翅膀,扯着嗓子语气焦急:“阿蝉,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覃蝉赶忙迎过去扶住对方,“阿姊你别急着,先喘口气,咱们有话慢慢说。”
孟梓云喘着粗气道:“阿蝉......你阿舅......你阿舅他......他带人来了庄子上。”
覃蝉闻言好看的眉毛瞬间拧成了一股麻花,语气中透露出几丝不耐烦,“他怎么又来了?”
覃蝉一想到她阿舅就烦得紧,当初部落里一部分人决定跟随她阿爸阿妈下山种植果树,另一部分人选择跟着她阿舅留守在山中。
两方人马原本多年互不相扰,但自打她阿爸阿妈意外身亡后,她阿舅总是三不五时地带着她表兄一同下山找到她,表面说是多来照看她这么个孤零零的外甥女,实则打着主意是想让她和她表兄培养感情。
尤其是三年丧礼一满,她阿舅更是越发得迫不及待,竟是掩都懒得掩饰了,直接拿言语催逼她遵循仡佬一族姑舅表婚的习俗,早日同她表兄成婚,而后好带着山下的这群族人一同嫁回山里,其谋权谋财之心昭然若揭。
“这老东西,还真就是贼心不死,打量她一个孤女好欺负呢!”
覃蝉在心底暗骂一声,而后深深的吐出一口气,走到不远处的一棵樱桃树下,将正在树上摘樱桃的两个青年叫了下来。
“阿戈、阿布你俩来一下。”
两人灵巧地从树上跳了下来,左边那个长得黝黑壮实,肚子上挺着一圈肥肉的青年叫阿布,他满脸疑惑地摸着后脑勺,憨声问道:“头人你叫我俩干啥?这回我可真没有偷吃啊,不信你问阿戈。”
被他点名的是个身材挺拔、五官颇为俊朗的青年,他有着一身小麦色的腱子肉,左耳缀着个羽毛状的银饰,更是显现出一种天然而野性的美。
阿戈见覃蝉脸色不好,心知事情不对,拍开他那傻阿弟指着自己的手指,教训道:“吃吃吃,你一天天的就知道吃,脑子里能不能装点正经的东西。”
“阿兄,你这就不懂了,书上说民以食为天,吃饭那可是再正经不过的事儿了。”
覃蝉没功夫细听这二人斗嘴,叫了这二人过来后就自顾自埋头从斜跨着的荷囊里翻着,半晌从凌乱的小物件之间找出一张夹在其间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那名叫做阿戈的青年。
“我阿舅又来庄子上找麻烦了,我得先回去应付他,指不定什么时候能脱身。这张市券你先拿着,待会果子收完后你俩就跟着阿水叔一块儿送到城北的果子行里去。”
阿戈听完后没有接过市券,反而是面带忧色地看向覃蝉,提议道:“阿蝉你阿舅那人难缠的很,要不我和你一起回去吧?让阿布跟着阿爸进城就行了。”
覃蝉想都不想直接一口回绝了:“不行,这里除了我就你唐话说的好,你不去阿水叔和阿布怎么办?再说了庄子里还有阿桑婶婶她们呢。”
阿戈还是不太放心:“要不你让阿布跟着你回去?”
覃蝉一把将市券塞进对方手里,语气强硬不容置喙:“按我吩咐的做。”
阿戈只好低声应是,只是收好市券后走到骡车边上,同正站在上面忙着把樱桃装车的消瘦中年男人耳语了几句。
中年男人也正是前面几人提到的阿水叔,在听完后当即就翻身跳下骡车疾步向覃蝉走了过来,面上神色很是焦急。
“阿蝉要不你还是叫几个人和你一起回去吧?”
就在他话音落地的同时,周围竖着耳朵偷听的一群人围了过来,然后七嘴八舌的声音瞬间将覃蝉淹没其中。
“对对对,阿蝉让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阿蝉选我。”
“我我。”
阿蝉闻言瞬间气笑了,“你们这群猢狲,一天天的净逮着机会就想躲懒,谁都别跟着我,好好去摘你们的樱桃去!”
见大家又被她吓得缩起了脖子,覃蝉叹了一口气,解释道:“不是我要辜负大家的好意,实在是乔老板那边催得紧,今天咱们必须把这批货送过去。”
“所以这边先拜托诸位叔伯兄弟了,我瞧着这日头也怪毒辣的,大家伙干活都利落点儿,好早些收工回家歇着去”
覃蝉说完转身欲走,却被一旁的孟梓云一把拉住手腕,因为过于急切,显得她说话声显得有些尖锐刺耳:“不行!阿蝉你不能一个人回去!”
“你阿舅这次带了许多人来,扬言要直接绑了你回寨子同你堂兄成婚去。”
“阿桑婶婶她们在门口和对方僵持着,眼见着快要拦不住了,这才叫我偷偷从后门溜出来给你报信来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阿布就指着不远处乌泱泱的黑点,语气中仍旧带着些他特有的憨迟感:“头人,你阿舅他们好像已经过来了。”
看着来势汹汹的一群人,孟梓云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握着阿蝉的手力道不由得加大,嗫嚅着道:“对......对不起阿蝉,我没注意到有人跟踪我。”
也不待覃蝉出声,周围的一众人闻言早已纷纷义愤填膺起来,一时之间周围全是讨伐的声音。
“简直欺人太甚!”
“这粟索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睛里!”
“等他们过来,我们直接和他们拼了”
“对!他们要是赶来就和他们拼了!”
覃蝉见架势不对,忙制止住众人:“都安静!一群莽夫!在我们自己的地盘打架,要是把园子里的树给毁了咱们来年一起睡大街、喝西北风去吗?”
控制住场面后,覃蝉又语速飞快地安排道:“这样,你们先继续收果子,收完后阿水叔按原计划从东门进城送货,我绕路从南门进城把他引开,然后再去东城门等你们。”
“只要我赶在他们之前进城他们就不能拿我怎么样,他们都是些不愿意编户齐名的生侗,手里头没有手实,城门守卫不会放他们进去的。”
见众人还是不放心,覃蝉又接着安抚众人道:“放心吧,他们肯定是追不上我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小红跑得有多快。所以大家伙就安心摘果子,等回来的时候给你们带好酒。”
一头皮毛油光水滑、黑中泛红的毛驴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应和似的“嗯昂”叫了两声。
尤阿水走过去拍了拍毛驴的头,“你这小家伙都快成精了。”
然后从树身上解开拴着驴的绳子递给覃蝉,不放心地嘱咐道:“不要想着在路上捉弄你阿舅,快些进城去。”
“知道了阿水叔。”
覃蝉说完就利落地翻身上了驴背,遛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往南门的方向扬长而去。
等到了城门前,覃蝉跳下驴背,从荷囊里翻出早就准备好的手实交给城门守卫验看。
覃蝉进了城之后也不急着走,就牵着驴站在城门口旁等着那群人追过来。
她可太想亲眼看看她阿舅吃瘪了!
“站住你个死丫头!”
粟索气喘吁吁地追到城门口,就要带人往里闯。
城门的戍卫将手中长矛一横,将他们拦了下来,为首的一个身批银甲的将领疾言呵问:“站住!打哪来的獠人?进城干什么?有过所吗?”
粟索跳脚怒视着那军士,操着一口蹩脚的唐话冲对方吼了回去:“我来带我外甥女回家!”
那军士伸手摸了一把脸上被溅上的唾沫,而后直接拔出腰间长刀架在了粟索的脖子上,语气十分恶劣:“过所有吗?没有就退到边上去!”
覃蝉见状垫着脚冲粟索做了个鬼脸,然后心满意足地牵着小毛驴转身离开。
不去管身后粟索恼羞成怒的叫骂声,摸了摸驴脑袋,心疼道:“辛苦你了小红,一会儿我给你买好吃的。”
正说着,结果走几步恰好看见城墙边上有个卖温菘的老妪,于是覃蝉牵着驴走了过去。
见有人路过,那老妪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在看见对方身着一身异族装束时她的眼底划过一抹惊讶,但很快又化归平静,整个人靠在城墙上呈现出一副被太阳炙烤的悻悻恹恹的模样。
这岭南原属百越本就多夷人,偶有久居深山里的夷人下山换些茶、盐、草药之类的物什,今儿见着个獠女属实也无甚稀奇。
“阿婶,你这温菘怎么卖?”
直到瞧见这异族少女想要买自己的菜,昏昏欲睡的老妪这才来了些兴致,她坐直了身子,先盯着对方上下打量了一番,紧接着漂亮话就像不要钱似地往外冒:“哟,看不出来你这獠女唐话还说的怪好的。”
“老妪我也不欺你,你看我这温菘的成色,那是一个赛一个的水灵,一口价五文钱一斤。”
覃蝉挑了几根温菘付了钱,那买菜妇人热情地帮着将东西装到了马包,还乘机偷偷摸了一把驴屁股,直惹得那毛驴“嗯昂”叫唤。
等人走远后,老妇人还和身边的商贩感叹:“山里的风水就是好,瞧瞧那獠女,还有她牵着的那头驴,长得可都真俊啊。”
覃蝉和老妇人道过别后,拉着毛驴往城东而去。
眼下时间还早,她准备先去文昌坊里寻个书肆看会儿书,再到城门口等人。
要说为什么她一介獠女能说得一口流利的唐话,还能读书识字,盖是她阿爸阿妈早些年在山里救了一个汉人阿婆。
汉人阿婆长得和普通阿婆没什么两样,只是汉人阿婆很古怪,总是喜欢抓着他们寨子里的小孩子讲鬼故事,大家都很害怕汉人阿婆,只有覃蝉胆子最大很是喜欢去找那个汉人阿婆玩,听她给自己讲那些荒唐古怪的故事。
只是没过几年阿婆就因为重病早早地离世了,汉人阿婆身无长物,只有一箱子书,在她临死前将那箱子记录着志怪故事的书送给了覃蝉。
再后来她阿舅觉得她阿爸阿妈之所以下山是受到了汉人阿婆的蛊惑,带人把阿婆在山里的坟给掀了,尸骨扔进了山里喂野狼。
她阿爸阿妈带人进山寻了三天三夜也没能找到阿婆的遗骸,最终就只好再山下给阿婆立了个衣冠冢。
覃蝉想到尸骨无存的阿婆情绪不由低落起来,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个小时候带她上树抓鸟下河捞鱼的阿舅是什时候变成越来越让她觉得陌生。
文昌坊在府城的东南方向,由于县学宫和许多书院都聚集在那一块儿因此得名文昌坊。
还没到书院散学的时间,文昌坊里很是安静,坊门旁有一棵格外高大的桂花树,也许是取意蟾宫折桂所以才在门口种了这么一棵桂树。
覃蝉将小红栓在坊门旁的桂花树下,寻了一间靠近坊门书肆独自走了进去。
也许是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实在是催人犯困,书肆掌柜正卧在躺椅上,脸上用一把蒲扇盖着,就那么明晃晃地打着瞌睡。
察觉到有人进来掌柜也不起身,只是将蒲扇掀起一个缝,耷拉着眼皮眼睛懒洋洋地问:“客官买书还是看书?”
“看书。”
闻言掌柜更是失了搭理来人的兴致,有将蒲扇盖回脸上,嘴里敷衍着道:“两枚通宝半个时辰,客官请自便。”
覃蝉看了一眼天色,从荷囊里摸出六铜钱放在柜台上,然后找了本游记安静的缩在角落里翻看。
酉时已至,附近的书院陆陆续续开始散学了,听着街上渐渐响起的喧闹声,覃蝉意犹未尽地放下书。
不料出门的时候不巧和迎面来的一个人撞在了一起,覃蝉还没来得及反应,直接就被对方推得一个踉跄。
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