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动了，车窗外那一老一少挥手道别的身影越来越小，消失在林雨的视野中。

养母终究还是没来，她还在为林雨辞去公职的事生气。在她看来，林雨已经没有了丈夫，现在又没有了工作，早晚要弄得讨饭。

林雨也知道自己没必要辞职，但她实在看不惯继任的朱局长的嘴脸。

老朱是从政法口调过来的副局长，关于他的业务水平，曾

允文说过四个字：一窍不通。他的年龄又快到线了，眼看上头压着个曾允文，想升正职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

车祸一出，差点没把他乐死，那天追悼会上念悼词的时候他都绷不住脸，惹得下面其他同事议论纷纷。可谁叫他是第一副局长呢？至少在下次人大选举前，财政局的工作是要由他主持了。

他接下来的举动充分诠释了小人得志这个词的含义：局长办公室要重新装修，后勤人员全部换人，从他老家村里弄几个什么都不会的人来，一段时间内大家到了下午开水都喝不上：新来的水房师傅居然遵循他在老家的规矩，下午就出去溜达找人下棋去了。

这样的水平，也就可以想见被老朱新提拔起来的几个亲信是什么样了。

林雨后来去交请假报告时，老朱借口不清楚情况，一压就是半个月，林雨去催了几次全不管用。

后来跟老朱极近乎的新任秘书科长李大壮跟林雨闲聊时有意无意地提到老朱家最近在做房子，手头很紧，林雨才明白他是在等着自己送礼给他呢。

林雨当时就冷笑着对李大壮说：“他现在手头哪里会紧，要等有一天指望少判几年往外退钱的时候才会紧呢！”听得李大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也不知道这马屁精后来有没有去跟老朱学舌，多半不敢吧，那样的话当面讲就算不是本人的原意也会惹得当事人大发雷霆，李大壮何苦去触这霉头？

所以林雨的辞职手续办得倒也顺利。

火车开出了一段路，进入加完速后的平稳行驶阶段。乘客们纷纷从行李中拿出食物和报纸，摆出一副以车为家的样子。

林雨也从包里掏出一张信笺，却是曾允文写给她的遗书：“小雨：我的女儿！这是爸爸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你写信。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已经不在人世了。三个月前，我在省城的解放军184医院里被确诊患了肝癌，我想该是去地下陪你妈妈的时候到了。小枫把这封信交给你时，老林应该已经将你的身世告诉了你：因为我跟他约好了在我活着的时候不对你透露。当然，现在你也还是不需要为此做些什么，我只想要你知道：有我这么个不合格的爸爸。这些年爸爸的积蓄都在这张存折里，密码是你的生日，除了给小枫的学费和生活费，其余的都由你支配。小雨，爸爸没用，不能为你做什么，但爸爸是真心爱着女儿的，我只希望你将来能幸福，答应爸爸，你一定要幸福，好吗？如果人在地下有知，爸爸妈妈一定都会保佑我们的乖女儿的。

曾允文一九九七年二月”

已经不知是第几百遍看这封信了，泪水仍然扑簌簌落下来，沾湿了衣襟。

广州的天气果然比内地暖和许多。一走出火车车厢，一股热风扑面而来。林雨手里挽着一路上脱下来的羊毛衫和外套，吃力地提着行李，随着人流走进了地下通道。

出站口的铁栏杆后挤满了人，有举着“接湖南张三”之类纸牌的，有旅行社地陪打着小旗子吹着口哨集合团队的，还有出租车司机在大声招揽客人，一片混乱。验票员把守在出口的过道，像暴风雨的大海中两颗坚定的礁石。

林雨刚走出验票口，就被两个旅馆拉生意的和一个出租车司机缠上了。正不可开交，只听一声大喝：“都给我让开！”

孙小红现身了，站在她后面的是高大的林云。林雨觉得脚下一晃，就被拉住了手腕，身不由己地跟着孙小红分开人群往外走，边走边听她数落：“大小姐，不是叫你在站台上等我们吗？广州火车站是天下第一乱，万一有坏人拐了你去给哪个山里人做老婆怎么办？”

林雨试图分辩：“报纸上说整顿过好多了——”

原来孙小红他们并不是在广州市区，转了两辆公交车才到他们住的地方——一个叫南海的郊区镇子，虽然是镇，地理范围和繁华程度却比饶城有过之而无不及；正是晚饭时间，一群群打工仔打工妹端着碗在厂门外露天就餐，他们年纪都在十几二十岁，脸上还稚气未脱，说说笑笑的好像很开心。

林雨羡慕地望着他们，回想自己那样无忧无虑的岁月，仿佛已经遥不可及。

“林雨、林雨！”孙小红连叫几遍林雨才有了反应：“啊，什么？”

“我说我们去吃饭先，好不好，大耳朵？”

林雨佯怒：“你敢骂我？我叫林云休了你！”

孙小红不屑地哼一声：“就凭他？你问问他自己，谁休谁？”

林云只是嘿嘿笑，并不接口。

孙小红和林云租了一栋民宅二楼的半边，相当于一室一厅，只是没有厨房，卫生间是跟另外半边的租户共用的，为了林雨的到来他们专门买来张钢丝床铺在厅里。

不过当晚睡钢丝床的却是林云。孙小红说两姐们好久没在一起好好聊聊了，不由分说就拉林雨进了里间。

这一聊就是大半夜。说起何卫东与许愿的事，孙小红直舞拳头；而说到曾允文时，她的眼泪居然比林雨还多，哗啦啦像下大雨似的。

林雨一再提醒她，第二天要上班，她却来了兴致，从她第一个工作的公司如何到学校招工说起，直到她如何跳槽到现在这个全国十大内衣制造企业之一，再到与林云相恋的点点滴滴，窗外天色已微明，两人才沉沉睡去，只怕梦里还在如小燕子般叽叽喳喳。

“你好，请问这儿是曼妮公司吗？”

走进空荡荡的门厅，林雨有些彷徨，跟之前面试的公司相比，这儿怎么看也不像一个正经的办公场所。门口和墙面都没有任何公司标识，吊顶和灯光有一半都是坏掉的，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

无奈，她只能走到前台处，硬着头皮向板着脸的前台工作人员咨询。

那个年轻的工作人员也是完全不在状态，居然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吞吞吐吐地回答：“曼妮公司？额……是在这儿吧？”

林雨在心里叹口气，已经想放弃这场面试了，却听身后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真的是你吗，林雨？”

回转头，看到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人：张燕。

能认出她来完全是因为那一如既往矫揉造作的声音。从外表来看，张燕已经完全变了个人：脸上厚厚一层粉底，搞得脸和脖子完全就是两个色；穿了一身很紧的衣裙，让人怀疑只要她一坐下，领口和裤腰的缝线就会崩开。

这身衣裙突出了她的胸部，看起来比以前起码大了三个罩杯。说是二次发育吧也不像，因为那线条看着就很假。

林雨礼貌地笑笑：“好巧。”

张燕一把揽住林雨把她往电梯那儿带，仍然是让人难以招架的热情：“真是好久没见了，你是来应聘的吗？”

林雨很怕她会接着说她就是负责招聘的HR，战战兢兢地点头：“是啊。”

还好，张燕只是说：“那可太好了，哎呀我跟你说这家公司可好了，我在这儿工作两年了，这家的产品效果特别好，作为现代女性，我们要关爱自己的身体，你看我穿戴了曼妮的产品以后，身材好得多了……”

林雨好容易在她流水般输出的产品推介中插了一句话：“你在这边工作，那尤游呢？”

张燕的身体僵硬了一刻，然后回答道：“他？他在另外一家公司工作。”随即试图转移话题，“我跟你说，咱们曼妮公司的产品真的很好……”

林雨没有被她的话带跑，追问着：“尤游毕业后不是留校了吗，而且还做了办公室主任？”

张燕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抗拒这个话题，假装抬眼看电梯轿厢上方电子屏显示的楼层：“哎呀我们到了，我得去跟经理汇报，你去面试吧，顺着右手边一直走到底，那个大会议室就是。”

看着张燕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远去，林雨转头看着走廊墙板上挂着的海报，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这种层层推荐、按层级比例做利润分成的销售模式，不就是批了一层直销外衣的传销吗？虽然林雨应聘的是公司的财务岗，但整个公司有问题，财务只怕也无法独善其身。

想了想，林雨决定放弃这家面试，直接转身按下了电梯的下行键。

回到住处，林雨跟孙小红提起方才的偶遇，主要是想不通尤游一个体制内前途大好的人怎么就突然下海了，要知道这年头搞个留校名额可是太难了，估计之前为了尤游留校，尤家可没少付出代价。

孙小红毕业后也没再理会过那两人，但她有留校的同系师兄联系方式。打电话问过了那位师兄，得到的答案居然是尤游因为在校行政大楼重建招标过程中被发现有受贿行为，因为退赃积极，被免予追究刑事责任，但工作还是被开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