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纳的建议很快转成了现实。

一位外形臃肿的商人来了，和许多走私者做的生意相差无几，他表面上运些丝绸、小饰品，内里却是海上强盗的老友，专门处理接手来路不明的东西，当波斯纳不经意间展示了手上的戒指——一条吞掉自己尾巴的独眼小蛇时，这位商人立刻把波斯纳拉到一边，询问是不是公会派出的人。

波斯纳刚刚下船，在胖商人关切的眼神中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他知道公会的人脉遍布各地，但一时间也没能确定是否该如实相告，毕竟他还没彻底完成任务，把学者们带上北方王都的绞台。

“这不该我问。”胖商人有点恐慌的说，他把波斯纳绷着脸压抑下去的犹疑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他是个才加入公会不久的新人，连公会的标志都没得到，对于像波斯纳这样有权带着标识的老手，他才算摸着了一丁点的甜头。

胖商人贩卖着低价的丝绸，加上公会介绍给过的客源、一条走私的密道，就足以让金子像长了腿一样的往他的怀里跳，他用这次的额外收益给他妻子买了脂粉和项链，还有一对奴隶的兄妹作为仆人，能够想象，如果他还能进一步得到公会上层的赏识，那该有多少钱币落进他的腰包。

“您对我有什么指点吗？”胖商人试探性地问，在脸上堆起来的笑容能戳开阴沉沉的天气，他的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伸长脖子，最后却发现波斯纳正看着被拉过他们面前的一个南方人，胖商人看了看他的货物单子，没写在上面——当然了，海盗们说他是一件特殊“货物”。

黑发蓝眼，就是有点脏兮兮的，如果是个女人，恐怕海盗们不会放这人下船。胖商人做活人货物的渠道只有一两条，还得是不定时开放的，一个正值青年的男人……比起最后得到的利益，他的头疼倒是严重多了。

“我确实要给你点东西。”波斯纳从小指上取下了那枚小蛇形状的尾戒，收进随身的钱袋，他看出了胖商人刚刚显露的难堪，也知道布莱恩这种在年龄不上不下的“货物”有多不好处理，便决定要再慷慨地做一回好人。

波斯纳束好了钱袋，示意胖商人给他拿纸笔和漆蜡，他要写点东西，一个地址。

***

三五个土豆从袋子里掉了出来，在篷车里颠来颠去。布莱恩起初靠在一袋子土豆上，篷车里很不是很亮，他挪动着坐起身，又陆续地磕在几个土豆上。

篷车原本是门的是地方蒙着一层刷过蜂蜡的粗布，很新，为了防水也刷的很厚。

胖商人无论是听过哪里的传言，都是对这份“货物”的体力技巧有着过高的估计。布莱恩的双脚被绑着，手压在背后，嘴里还塞着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布条，手上带着一副轻巧但结实的锈铁镣铐，镣铐向内的地方蚀刻着一两个反制咒语的符文，最后这点实在多余，他又不是个施法者，念念咒语就能让绳子滑开。

胖商人赶着三辆装载食物的马车往王都的方向去，搜刮走了布莱恩藏在领子下面的金叶子项链——兰达的，双足龙早就大到戴不住它了，但它很喜欢生命之神的三片小叶子。

布莱恩记起那一柄刻着枝条与藤蔓的匕首，贾伊罗给他的，也被收缴。

啊。他想着，他为什么总是记起？

在三桅船上时，布莱恩脑子一热藏了匕首，结果是招来海盗的抢夺拳脚，他还手了，第一次那么做，对方的颧骨把手指擦得挺疼，而如果当时不是其他的船员等着被抓，他就该被挂在龙骨上当作装饰。

布莱恩小心地呼吸着，嘴里发干，头也昏昏的，他被塞进篷车里开始就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了，偶尔会有一个瘦小的男孩或者女孩送来食物，但当他发现对方会对着面包咽口水的时候，他就故意的少吃了一点，让男孩或女孩把剩下的偷偷揣进兜里。

作为这一点食物的报偿，这对奴仆兄妹会小声地同布莱恩聊上一两句，女孩说他们经过了越来越多的村庄和城镇，年长一点的男孩则告诉他，最近的太阳总在车队的前方落下，之前一段日子是在左边。

篷车又晃了，一个土豆在地面和袋子之间弹了几下，砸到布莱恩的左臂上，他因疼痛发出闷哼。

篷车的速度慢了下去，周围的人声响起，带着很重的北方口音以及好像是藏在喉咙里的舌音，车队正往西北走，正往某个大的城镇或者亲王的领土。

篷车一侧的板条没能封严，一丝光亮斜斜地从土豆之间的空隙落进来，布莱恩缩到车板上，听着自己粗陋不稳的呼吸。

布莱恩被勒令在一个破旧的小帐篷里收拾好自己，换上干净的衣服。

他在深夜的时候被拎出来，和那些来路不明的珠宝首饰摆在一起，接受来往买家的打量，他听着胖商人给他捏造的那些虚假的背景，是某个皇室王族的败落旁支。布莱恩试过提及布尔维尔，但北方商人完全是个菜鸟，他连自由地的统治和联盟有多少河流都不甚清楚，却胆敢吹嘘自己在某个奴隶棚区那儿发现了布莱恩这样的“货物”。

在之前的路途中也不是没有想要买下布莱恩的，其他的同路商人，有所听闻的贵妇、一两个小领主，胖商人一直在散布他的消息，宣传，这就只是对方唯一像个交易者的地方。

胖商人没有阻止那些前来观赏“货物”的客人，于是他们的手便伸向他的脖子、抓起他的头发，称赞他的眼睛和嘴唇，形容他该在什么时候发出如何不得体的声音。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在手里拿着烟斗，她是最后到的，胖商人交出一封信，她拆开了，并提前预支了两枚银币，提出要看看布莱恩袍子下面是什么样的，能不能——她的原话是“比他看起来耐用点”——他咬着嘴唇，完全没在几乎可以描述成屈辱的过程中发出声音。

布莱恩没试过求助，那会带来狠揍和辱骂，只打腹部，疼但是表面看不出来，维持“货物”完整，他清楚流程。

商人们的营地前燃着火苗，一阵马蹄声在布莱恩附近停下。

为首的佣兵跃下马，眼神先落在了带着镣铐的布莱恩身上，镣铐的另一头被加长了，握在胖商人手上，他好奇的打量了一下。

“加西亚。”胖商人愉快地打招呼，听起来和对方很熟，“上次的舞会怎么样？”

“还不错，就是菲尔丁没怎么跳，这南方男孩上去就踩了一位淑女的脚。”

背着弓箭的红发小个子从后面走上来，赶在胖商人对他的回答有所反应前踹上了前者的膝弯，高个的佣兵稍微晃了晃，嬉皮笑脸的蹭上小个子的肩膀。

“你嫉妒小姐们对我的关心？”

“我在思考怎么藏尸。”小个子冷静的说。

“另外一个呢？德鲁伊没来？”胖商人问，眼神晃来晃去，“两个人就只有两人的酬劳。”他吝啬地补充。

“每隔段时间就来一次，消失一段时间去给水濑翻个身、摘朵小花，德鲁伊都爱这么做，履行职责。”佣兵耸耸肩，手还放在小个子的肩上，后者没甩开他，“要我们把他找回来？”

醒醒，这世界上又不止一个德鲁伊。布莱恩对自己说，介于希望和怨恨自己之间，他着手去扑灭心里的希望，转而思考其它的可能，或许他能遇上一个认识他的人，他可以……他不可以，没有哪一个他的对手不愿意看到他如今的样子，他们会开心的往火堆里泼油。

可是这弓箭手是南方人，或许有听过布尔维尔的名声。

“我也认识一位德鲁伊，或许他——”布莱恩开口说话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小得可怜，嗓子干哑得像是滑进瓶子里的沙粒，“在我还冠有布尔维尔的是姓氏时，他是我的朋友。”

布莱恩已经离开了学者们十几天，他不是个英雄，不是战士，只能祈祷格林学士真能逃开铡刀，他知道胖商人不会好心的去帮忙寄出一封没有任何担保还飘洋过海的信，没人认识他是谁，这是北方王国的土地，如果他……真被折磨或是死了，人们就会有兴趣谈论一个疑似布尔维尔的家伙，他是自由地八大家族之一的继承人，他身负丑闻和不堪，没人不喜欢在下午茶谈论这些。

“布尔维尔？”

成功了第一步，布莱恩乞求三主神和阿米莉娅，让这个信息随着马队和商船流传。

布尔维尔家的玫瑰们，他的姐妹们，他要让她们知道他在哪儿，她们会面朝北方站在斯格兰的平原神殿里哭泣，而不会认为他还在新斯坎的石堆，某个角落里，苦等十年后她们的兄弟回家。

弓箭手的下一句话，却让布莱恩准备好的每句话都吞回了喉咙。

“那个刚办过葬礼的布尔维尔？”弓箭手看了看布莱恩，表情里带点遗憾，“以塞陀河爆发了疯病，在当地的学者和牧师找到抑制的办法前，城邦疯了大半的人。”

“听说布尔维尔家最小的女孩从病榻上爬起来，掐死了她父亲。”

***

北方不鼓动奴隶贸易，也从不禁止，西部荒沙的边陲处虽然混乱，但只要不出过大亲王的领地就算安全，牧民的传统是在草原上游荡，近年也有人选择扎根某地，富有者和公国的统领们都以蓄养奴隶当作精细的打算，比起要吃要住还要雇佣的佃户，自然是奴隶们去耕种放牧更为廉价。

胖商人之前所在的商队对那三个佣兵的护送挺是满意，有个富商还邀请佣兵们去了一场舞会，昂贵奢华到都无法想象的权贵宴席，很大程度是为了要讨好那名德鲁伊，想想看，有一头比马车都大的狮子在车队旁边转悠，他们就没遇上什么人或者是非人类的攻击。

胖商人运输的是丝绸和昂贵的染料，不能沾水，那个德鲁伊就设立了一个防水的屏障，而对方只收了和施法材料等价的铜币——铜币！不是银币也不是金币。

上次生意结束后，胖商人就马上就换了篷车的帆布，新的，刚刷过厚厚的蜂蜡。

海盗们告诉胖商人“货物”曾试图冒充自由地的权贵换取自由，但被公会的波斯纳识破。胖商人受到波斯纳的帮助，在转手期间就只是担任了押解的活计，“货物”之前非常安静，都不必费心找个口枷或者冒着留下淤青的风险打昏。

“他不是他自称的那个人。”胖商人抱怨着，“我验证过了。”

围观着的佣兵们没露出对话被打断的不快，只是眼看着被束着镣铐的人往前扑了一下，蜷缩起来。

他在发抖，很明显的那种，他们都听见了喘气声，又短又急，木柴在旁边的火堆中噼啪作响。

小个子把注意力从挣脱高个佣兵乱拍的手放到了地上缩成一团的人，胖商人拿脚踹了一下对方的腹部，弓箭手对此皱了下眉头，但现要他烦心的还有更迫切的事，他们能从胖商人这里拿到酬金多少就预示着他们今天是住路边还是住旅馆。

“——他的出价会在我的负担之内吗？” 佣兵故作轻松地递了话，他不会买一个奴隶，更别说他还欠着他同伴们近乎五十个银币，胖商人可能是他和弓箭未来主顾，他总得要缓解选上一边。

“那你是觉得我们的老好人，会乐见你带一个随身的仆人上路？”弓箭手说，但不是个问句。

“试一下总没坏处。”高个的佣兵回答，“这可是位美人，说不定那个羞涩的家伙能改变主意？”

小个子的弓箭手抱起双臂：“没门。”他说，“他要在这儿听你说这话，你就该挨揍了，当他知道你接了带‘货’的活你也得挨揍。”

胖商人对佣兵们的态度放下了心，这回拽铁链的力度轻了一些，他看见“货物”的手掌在地面上剐蹭出了伤，出于能值得一袋子金币的前提，这件商品就得保持完好。

“不，回程的时候没有这个。”胖商人说，“他已经被一位可贵的女士预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