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城市的夏天热得太糟糕了，哪怕是快要入夜的黄昏，阳光都烫得出奇。

接待人匆忙地在纸上记下日期，等着对方的介绍信递上来，可他的胳膊在空中举了好一会儿，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都没动作。

“布莱恩·布尔维尔！”

接待人往桌子上猛敲一声，叫了年轻人的名字，他一早就查了对方的姓氏，是个来自南方的自由地人。

那群只会玩弄金币的虚伪商人，又怎么肯对学识崇敬？

“介绍信，南方人。”接待人拿手点点桌子上的纸张，烛台上的火苗在这动作下晃动，“你的介绍信。”

被点名者像是看不出这份轻慢，他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用力抚平折痕，递过去。

一块较深的污渍在信纸的左下角，遮挡了一点确认身份的家族徽印。为看得清楚些，接待人不得不把纸张凑近眼睛，鼻子则率先在污渍上闻出一股浓郁的土豆泥味儿。

污渍是布莱恩在上个旅店停留时弄上的，两个骑士为酒馆账单打了起来——堪称布莱恩见过的最无聊的蠢事——然后，一盆烩菜在混乱中扣在了他身上。

为去掉头发上洋葱和土豆的味道，他洗了三次澡，但介绍信上的污渍就只是顽固的呆在那儿了。

接待人不悦的打量了布莱恩几眼，核对起身份，在扫到一行小字后，他惊奇地抬起了眉毛：“你父亲是执政官！你还是个长子，怎么，当地的法师和日光之神都不愿意收留执政官的长子当学徒？”

可等翻开另一份来自家族的推举信，看见上面罗列的几条原因后，接待人猛地收了话头，还速度飞快的走了形式，像是之前那副趋炎附势的姿态从未存在。

“布莱恩·布尔维尔，现在起你将舍弃姓氏成为此地的学者，直到你的导师与学城允许你的离开之前，你都将要为真知的阿米莉娅，为学识之神苦修——”

布莱恩眨动眼睛保持清醒，除了点头和答应外没太注意到接待人说了什么，他这半年来的所有时间都在马车和马背上度过，又刚坐过二十天、足够把他的胃晃到海里去的船。

他就是——他只想躺下，随便是个平地都行，他在旅途上吃了再多不过的苦头，累的够呛，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一个穿着黑袍的老人朝他们走过来了，把另一封信放到桌子上，他侧对着布莱恩，一道横贯脸颊的伤疤吸引了南方人第一个瞬间的注意，随后他因为瞧见那信封上差不多占据了一半纸面的姓名落款后牙发酸。

以塞陀河的执政官给学城的信。

“你的父亲捐赠了一整船的黄金，希望能帮助扩建我们这座学城，只是要恳请学士们看护下你，他的继承人。”

布莱恩发觉他的嗓子比想象中更加难受，像是差不多塞满了灰尘的齿轮一样干涩。

“真知女神在上！这可真是慷慨，然后是——”

接待人停住，抬头看了一下布莱恩。

“我父亲，他还说了什么？”

对方的表情从迷惑转成了诧异，又抬头看了布莱恩一次。

某种预感立即压上了后者的喉舌。

布莱恩突然意识到里面写了什么了，正因为意识到了，他才头脑发涨，觉得空气干得可怕。

“让我看看。”

阳光下跳着舞的灰尘可怜巴巴地粘掉了南方人身上最后的水汽，他现在闻着和本地随处可见的黄沙、风暴一样干燥。

布莱恩注视着纸张上被划开的家族漆印。

“有个野蛮的德鲁伊谋害了我的女儿，又把我儿子赶出了他的家乡十年，作为父亲，我告诫你们，让你们的儿女远离这个野蛮人；而作为人们的保护者，以塞陀河的执政官，我希望你们驱逐他，别给他一片落脚的土地。”

德鲁伊隐居山林，又都是些远离世俗的施法者，在大部分人的认识里说德鲁伊是邪恶之徒，就像是夸赞巨龙慷慨乐施一样不可思议。

而布莱恩正拿着这样一份指控，一道通缉令。

黑袍老人开口了：“你的父亲请求学城将他的话传到所有人耳中，他在对这个施法者下达通缉令，用以塞陀河的执政官身份向学城、新斯坎以及北方的国王要求驱逐。”

老人原本是左眼的地方被一只玻璃制的假眼替代，死鱼一样泛着灰，完好的那只灰眼睛盯着布莱恩。

布莱恩想到了另一双灰色的、温和的眼睛，可同时也想到他父亲长袍下的影子，家族名誉的权威和金钱，还有他的妹妹。

“我经历了一切，阁下。”布莱恩最后说，“我父亲所说的那个德鲁伊，我曾认为得到过他的友谊。”

除去“认为”。

“我最小的妹妹被他诅咒了。”

*你最清楚的，你该明白的，你知道这是个栽赃。*

“以塞陀河的律法禁止男人之间的爱慕，而对方在城邦内违背了这个，由于某些原因……我做过些配合的举动，有人举报了我们，我的父亲和议会驱逐了那施法者，之后他们对我流放了十年。”

上绞架。

“感谢我的父亲和领主，按照法律，我本该被拖上绞架的。”

上绞架吧，你只有这句话真心实意，记得把绳索套上脖子，罪名该是污蔑你的朋友，在被推搡到码头上流放时，你吻别了自己的姐妹，却还指望在人群中看见一双灰眼睛。*

老人俯身和接待人说了些话，后者抓起纸笔离开大厅。

“我是你的导师，莫斯学士，这座学城的管理者之一。”

老学士拿一种晦明不定的眼神看了眼他的新学徒，说不上是惊异多些还是怜悯更甚。

“阁下。”布莱恩点点头。

“哈。这儿可没有‘阁下’，只有你的兄弟和导师。”笑容让莫斯学士脸上的疤痕扭成了一团，怪诞，却不再显得严肃了，“我们为真知的阿米莉娅服务，是她在地上的眼睛和耳朵，我们拿笔和学识比较我们的成就，不用身份。即使你的父亲没为学城捐献财富，我们也会重视执政官的请求，我能写封信让新斯坎的管理者知晓此事，但是否下达通缉归我们北方的国王管辖。”

“现在跟我来，孩子，你今夜需要休息，之后的日子还很漫长。”

老人拍了拍布莱恩的肩膀，惊讶于手掌下紧绷着的身体，但没将这个发现问出口。

他们到了一条墙面上有规整小窗的昏暗走廊，每扇小窗下都是一间房子，拉开属于布莱恩的那扇门时，这个南方人克制住了自己拽下头巾遮住口鼻的举动，结果灰尘扑面而来，彻彻底底地给他来了一脸——房间窄得像马匹居住的栅栏，仅仅用来睡觉，侧身通过的地方甚至再不能放下双草鞋，床头边的墙上有扇正常大小的平推木窗，凹向外墙的窗台上放着半截带烛台的蜡烛。

老学士临走前嘱咐布莱恩到次日图书馆找他，他将手指扣拢，叠成塔状从身前滑向眉心，做了学者间的礼节：“愿学识之神的照耀我们的前路。”

“真知隽永。”布莱恩回以相同的动作，有些笨拙，“愿您也受她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