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笙抽走了匡静河嘴里的烟,丢进烟灰缸。匡静河吐出白蒙蒙的气泡,气泡变形,扭曲,像魂飞魄散的鬼,他皱皱了眉,抬手去拾那半根烟。
匡先生,别。
余笙,还轮不到你管我。
匡静河语气一起一伏,飘乎,也下沉着,没恼,却不耐烦了。
我不够格管您,您妻子呢?她也让您——
闭嘴。
余笙自知口不择言。烟味窜进嘴鼻,他揉按着心口,那一小堆的烟蒂像尽数堵在了他肺里。
闻烟我难受。
余笙说。
匡静河又吸了口,把烟摁灭了。
你想问什么,我给你答疑解惑。
余笙取出那张纸,包间里只亮着壁灯和地灯,纸上的字黏在一块儿,像一团团烟灰,一吹就散了。
还打印出来了,有备而来啊。看来我给自己挖了个坑。
匡静河笑着念叨。
余笙凑近看,勉强看清了第一个问题。
1. 您会离婚吗?
顺序乱了,要先问匡静河为什么结婚、他婚姻的性质、他结婚前知不知道自己喜欢男人,可能余笙急于想知道匡静河会不会离婚(匡静河对妻子的忠诚似乎对余笙来说至关重要),就把那问题放在了首位,他不需要知道匡静河婚姻的细节。
余笙看着整整齐齐的文字,忽然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他最想知道什么,顺其自然地说,总能追根溯源。他叠好纸放兜里,倒了杯冰水。
匡静河像在发呆,视线汇聚在桌上某个点。
余笙,你只对我心软,还是你这人好欺负?
匡静河仰头垂着眼,嘴角松松的,月牙白形状的笑,有三分的居高临下,和七分的无可奈何。余笙也有过匡静河在施苦肉计的猜测,匡静河演技高超,余笙懒得辨别真伪,他只想跟匡静河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匡先生,我问您答。
嗯。
匡静河摊开手,弯了弯手指,说,余笙,把手给我。
余笙伸手,匡静河扣住他的五指,他们十指相扣。
匡静河用下命令的口吻说,不准撒开手。
余笙把话语权交给直觉。
您爱您的妻子吗?
以前爱过?现在么...我说不太准。
您的婚姻,是怎样的?
青梅竹马,我们两家交情颇深,她...她从我记事起就爱跟着我,青春期我们都没谈过恋爱,我把她当妹妹看,她也把我当作哥哥,我们没想过...爱情,天天一起写作业、玩儿,直到大学,才发现我们分不开,我们对彼此的独占欲很霸道,我交了兄弟,她就吃醋跟我闹,她交了男性朋友,我就很警惕。十八岁,我搞不清自己对她是什么感觉。那时我事业刚起步,一起步就有起飞飞到外太空的势头,我忙得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我和她也就走走停停的,她有大把时间照顾我,追随我。她家每年都在催我们定下来,但碍于我的事业,结婚一拖再拖,她等得毫无怨言,我用金钱和有限的假期补偿她。可我知道,她观念传统,最想要的,是我求婚。我喜欢男人,是我一直以来有意无视的。最早,我拍——我在做项目时遇到了个男人,和他就像你和我,他比我大十五岁,那是我第一次用另一种目光看一个同性,你一定知道的吧,那种能激发你yu望的目光,我记得他的p股总能牵动我的眼珠。十多年里还有几次,不同的男人。我以为我是双——我和她是情侣了,我对她也有欲望啊,起码我是那么催眠自己的,我愿意对她好——是我爱她,我要和她s床——是我喜欢她的rou体,我的父母、她的父母、我们认识的所有人都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命运给了我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成功,我和她的情谊原本也会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五六年前吧,她快三十了,想要孩子,最多能再等我几年。有一天,我收到了那个男人的婚礼请柬,他和男朋友搬去国外,要结婚了。我不应该去,我的一举一动都受限制,但我还是去了。我到那,那个男人见到我,拉我到一边,问我,你也是吗?我表现得非常镇定,说了句新婚快乐。我彻底迷茫了。我并不害怕,结不结婚我无所谓,男人女人也是次要的,她是爱我的,我必须给她一个答复,无论如何,我发誓善待她。
我找她谈,她竟然早就知道我可能喜欢男人,她不关心我的性向,她只想要我。我跟她说,万一我对你的爱并非爱情,那我会对不起你,她不听我的,说我们走过这三十多年,你觉得你还会爱上其他人吗?过日子不是谈恋爱,日久生情,没有男女间的爱情,可以培养家人间的亲情,我们和结了婚的夫妻有什么区别?她求我,说,你给我个孩子吧,说她的孩子只能是我的。既然沟通失败,我们断交了。我寻思着,让她自己放弃吧,可她又等了我五年。到那时,我们两家人都在催命似的催我,而我在那五年也没结识到合适的,我就想,是命吧,是我欠她的。我们年初结的婚,去领证那天,是我见过她最幸福的时刻,我为她高兴。
余笙听完,像看完一部电影,大梦初醒。左手传来钝痛,他看向匡静河牵住自己的手,发白的骨节隆起可怖的弧度,手背上的血管里像流淌着中毒的血液,是异常妖艳的青色,手腕微微抽搐,像失灵的机械。匡静河的身体里有什么死掉了。
匡先生,您...我在。
余笙只说。
余笙,你别走,陪陪我,好吗?
嗯。
如果我一年前碰到你,该多好。
他们安静地坐了会,匡静河去盥洗室,他大衣里的手机响了,像十二点的钟声,预示着幻境的终结,真实世界里,匡静河的世界远在天边。
等匡静河回来,余笙跟他说他有个电话,匡静河拿出手机扫了眼,手机举在耳边走回沙发,他们腿贴tui坐,余笙能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
匡静河喂了声,那人扯着大嗓门问,你又跑哪玩了?
你管?又喝嗨了?
你管?赶紧来接我,挂了。
不去,你叫你家小朋友啊。
我使唤不动他,闹别扭呢。
你来个酒后乱x,什么别扭都就化解了。
余笙笑出了声,瞪着匡静河。
哎?我去,匡静河,你身边谁啊?
管好你家的小朋友吧,再见。
余笙小声问,不会露馅了吧?
匡静河把手机扔远了,一条腿在沙发上蜷起,正面朝着余笙,手指如暖风划过余笙的脸颊,他说,不会。
哦...不会就好。
余笙是匡静河的秘密。
匡先生,我能叫您全名吗?
能啊,想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匡先生、匡静河、静河、匡哥哥、匡老板、匡爸爸...
匡静河随即笑了两声,像被“匡爸爸”给逗得。
余笙想了想,问,那,静河哥哥呢?
匡静河的笑容淡了,低下头。
余笙了然于心,“静河哥哥”是她的。
那就匡静河吧,匡静河最好听。
余笙自言自语,仿佛在给自己争取点什么,叫了全名就能让匡静河全是他的了。
你留学这么久,英文名字是什么?
就是Sheng。
嗯...那我叫你Sheng就稍微有点奇怪,要不叫你笙笙吧?
呃,我爸妈叫我笙笙。
那小笙?
梁姐喊我小笙。
匡静河挠着下巴,抱怨着,怎么都给占了...余余呢?
多余的余?
那笙儿,什么样?
像妓院的小倌。(而且,笙儿和生儿同音。)
他们同时沉默了。匡静河突然拽了拽他,说,这个好,小竹。
余笙一头雾水。
竹…哪来的?
竹子头啊。
余笙轻叹道,匡先生,就叫我余笙吧。
匡静河纠结了半天,无果,才妥协。
依你,余笙。
余笙有自己的私心。余笙,余生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