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行为此开了八个小时的车来这里，却只能装作在路边偶遇到她。

明明心潮起伏，却偏偏束手无策。

他想拥抱她。

可他没资格。

他不知道，在周樟园那里，自己和秦理，到底谁更恶劣。

他自以为，是他吧，是他给的伤害更大，更长久，更隐蔽，直到现在，她还在找着自己错处。

她偏转头，惨淡地跟顾云行笑了一下：“我现在知道我错了。”

“你有讨厌我的权利，我不是什么中心……不能要求每个人喜欢我，都围着我转，也不该对你做那些事，我以前实在是……被宠坏了，没看清过自己是谁……”

她停住了，像在经历那一刻，要和过去的自己彻底说再见了。

“对不起。”两秒后，她轻轻地道出一句。

没有指名道姓，却知道对谁而说。

周樟园说出这句话，感觉到难以言喻的轻松，她今晚露出真正意义上的一个微笑。

她单方面地跟顾云行和解了。

这也并不是一时冲动，在小餐馆看见顾云行在灯光里，万千人群前，那么耀眼时，她就想说了。

他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该被追捧。

不应该沾染上被讨厌、被嫌弃、被看不起、被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被挑剔这些污浊的尘土。

所以，她希望，在自己这里也是一样的。

这世界上，总有些人需要去成为我们梦想的样子，不然人间就太没意思。

顾云行值得星光璀璨地活着。

他却不知道她这背后的想法，只是觉得那一句对不起，特别，特别摧心肝。

周樟园又做错了什么？

夜晚静得可怕，连蝉鸣都没有。

远远的夜空，一轮弯月，隐藏在乌黑的云层之后，天地寂寥。

周樟园的声音，就在这广袤寂寥的天地中，轻轻细细地，一句一句，出现又消散，漏进时空缝隙，用不着多年后，也许明天就会忘记今夜。

他知道她不在意，不在意没有人回应，不在意自己是否能听得懂。

他的愧疚、痛悔被无限放大。

“不是的。”顾云行彻底绷不住了，忍着疼打断她。

他没办法继续在这种情况下装无知装不懂，也来不及考虑其他后果。

周樟园微微不解的视线偏向他。

“不是的，你不讨厌，是我的问题。”顾云行模糊不清地说，视线紧紧粘在前方空旷的大马路。

“不要跟我道歉。”

他不能看周樟园，无法跟她详细解释。

他只能干巴巴地说，不要跟我道歉。

如果真的需要有人说道歉，也该是我。

可是道歉太轻了，他做的错事太多，以前和现在的，恐怕他这一生都弥补不完。

“你一直很好。”他低垂着视线。

他想让她知道，错的是别人，她已经很好，不需要低头，不需要跟任何人道歉。

他希望她听到。

周樟园，继续自信点吧。

不要被那样的人影响。

你从来不需要道歉。

我喜欢看到那样的你。

顾云行想说的，她听不到，那句“你很好”却随着呼吸悄无声息钻进了她心底，剩下的一路反复琢磨。

顾云行这是认可她了吗？

她曾经求而不得，威逼利诱，都没能让他说出口的话，在多年后这个普通平凡的夜晚，在她如此狼狈的时刻，却从他的口中听到。

她想要的，好像就只有这一句。

周樟园应该喜极而泣，但心却好像破了一个大洞，从车窗反射的画面中，看到顾云行恬静的侧脸，他在专心的开车，视线都未倾斜一点。

有些控制不住的东西冲破枷锁，像淋了一场春雨，五颜六色的花朵喧闹地长满大地。

-

顾云行原本只是想把周樟园载上车，临时想了个借口说要回家，所以一路开着车往午岭区去。

但周樟园目前不住这边，他今晚也回不了家，戏却不能不做全套。

到了午岭区，顾云行开到了快递站和他妈火锅店在的那条大路上，不知道如何走了。

他想，周樟园临时搬到经开，一定是有事在那边，自己把她载回来，那她明早要起很早过去吗？

他这……是不是又做了蠢事。

他倒是可以把周樟园又载回去再走，不过他没有理由做这个行动，除非周樟园自己开口。

所以他的车速慢下来。

不确定地引出：“嗯……回你家？”

周樟园这才看到窗外都已经是熟悉的景象，还讶异地想，平时就算打车来往两个区也要一个多小时，今天居然这么快？

就要给顾云行指示自己家住哪里的时候，突然也觉得自己真是脑抽了，稀里糊涂上了顾云行的车就算了，她连自己家钥匙都没带啊。

但是这种蠢事她还是不想要顾云行知道。

硬着头皮说：“前面那个路口拐过去，梁景小区门口，你把我放那儿吧。”

大不了去住个酒店。

不过没带身份证……

顾云行明知道周樟园的难处，却不得不按她说的做，咬着唇将车缓缓停在梁景小区门口，犹豫片刻，按开了门锁控制。

周樟园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

脑子里盘算着自己打个车回经开，今晚总不能睡路边……

开门，下车，关门。

顾云行看着她动作，有点担心她连小区大门门禁卡都没带，脑子里闪过了一百八十个借口把她送回去，可惜每一个都太拙劣。

周樟园往前走了两步，又犹豫着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一不小心就和顾云行窥探的视线对上。

顾云行慌忙地移开，结果更是显得刻意。

但也许是夜色太深，这一处又缺少灯光，周樟园似乎并没怎么在意。

站在两步远的地方对他说：“谢谢你。”

这一声谢谢，往浅了说，是谢谢他多此一举载她回来；往深了说，是谢谢他今晚的倾听和回应。

周樟园曾经发过誓，再跟顾云行说谢谢她就是狗，但那是建立在曾经他们水火不容的关系基础上的，现在却不一样了，所以谢谢是能说的。

顾云行被她一声谢谢砸得神思不属，也很不习惯地道了一句不用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有多痴傻。

今晚见了，下一次不知道怎么才能见？

他有点不舍，有点希望这夜再长一点，他不想离开。

-

大门，还是有办法进的，周樟园过去叫门卫帮她开。

好巧不巧，黄阿姨在这里跟门卫大爷拉家常，周樟园忽然想起，自己一直就有落钥匙的习惯，黄阿姨和她住得近，同一层楼，所以在她那里放了两把应急。

今晚不就用上了吗！

她真的有点累，坚持早睡已经一周多，现在已经有点生物钟，此刻就想躺下睡，明早大不了请个假不去培训，她还可以去店里看看。

周樟园刚在门卫室探了个脑袋，黄阿姨就注意到了她。

“哎哟，小周啊，今天这么晚？”

周樟园礼貌地笑着答：“刚从经开区回来。”

“我忘了带钥匙，可以去您家拿吗？”

黄阿姨扇着竹制的小折扇，将腿上的蚊虫驱走：“可以啊，这都多久没用上了，哈哈哈好，说来好久没看见你了，走去阿姨家，顺便拿点东西，老家李子熟了。”

门卫爷爷帮她把大门打开，就这空隙，黄阿姨在另一边和其他几个在小区散步的熟人聊了几句。

周樟园道谢进门，走近黄阿姨，听见她们谈论道。

“要出狱啦？”

“哦哟哟，那种人怎么还没死哦。”

“放出来干嘛？继续骗我们钱吗？”

“当年的事……哎，不说了。”

周樟园不由自主浑身僵了下。

但告诉自己是自己想多了。

黄阿姨转头看到她，立马道：“不跟你们聊了，我先走了，过两天他们去那边闹，我也去！”

走在路上，她却沉闷着，问了黄阿姨一句：“你们刚刚说的……是谁啊？”

黄阿姨叹了口气，“哎，小周你那时候应该还小，不知道这些事，这社会上有钱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周樟园越听越不安，步伐慢下来，甚至有些不敢问了。

黄阿姨却十分信任，愿意跟她说：“当年我们这儿有一家特别大的快递公司，在全世界都响当当的名头……”

周樟园脑子嗡的一声，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来沉重的压住，却还要自虐式地确认：“是……捷运吗。”

黄阿姨嗯了一声，继续讲述：“我们几个，刚刚在门口你看到的那几个阿姨，都是被他骗过钱的，我家老头把全部钱都投进去了，那可是一家三口所有的储蓄啊，命根子，结果全部没回来，我们吃什么……”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怎么这种人还能出狱？怎么不被枪毙死呢？”黄阿姨说着说着也动起情来，有些哽咽，“我家老头子在天有灵好不好，别让他再出来害人了。”

周樟园每一步都像是悬浮在空中，脖子被狠狠掐住，每一个字都让她脖子处的手更紧一分。

黄阿姨竟然是受害者家属。

怎么会这样。

她想解释，当年并不是她爸爸的错，她爸爸努力了，努力偿还那些被骗的人了，为什么……为什么……

“什么在天有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