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想起来，埃克斯还不知道，我已从唐晓翼处了解了我的那段过往。

为了不露馅，我说：“你和我聊聊吧。”

他却故意卖个关子：“那你得陪我去买伴手礼。”

我看出来，他今天就是打定主意要和我走一走了。我倒不觉得抵触，全当陪伴孤寡老人了：虽然目前的埃克斯，从外表来看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但奈何这副壳子里的确装着个七十好几的老人。

我说好，但我要先和唐欣打个招呼，还要带个男仆帮我们拎东西。我花了半个小时办这两件事，然后便和埃克斯出发了。唐家园林的地段相当黄金，从大门往外走不到五分钟，就能进到地铁站。再坐两站路，就到了上京最繁华的商业区。

埃克斯像早做过功课，一出地铁站就领着我直奔某家大型mall，一头扎进位于负一层的综合性商超。他目的明确，扫货飞速，难能可贵在能一边精准拿货、一边和我闲唠嗑。在他口中，我又把远东实验室的故事听了一遍，从“零”到“二”，从出生到爆炸。

只是关于结局，埃克斯讲的是他的版本，即雷欧视角：爆炸发生的那夜，雷欧正好来到实验室验收阶段性成果。唐氏夫妻把他送走后，刚回到卧室睡下，“零”便杀死了他们。而雷欧的车队方开出去没多久，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了爆炸的火光——于是他下令调转车头、开回实验室附近。

那时他的想法十分单纯，那就是：万一有人能从灾难中生还，外面总得有人接应。

雷欧·忒修斯，一生中坏事做尽，好事亦是。他信奉阴阳平衡，万物从中生发，如从此处缺憾了一角，则必要从彼处补全。也许那晚，他动了恻隐之心，想要顺手救几条人命，绝不主动作为，而是等在外面，端看谁先跑出来。有命逃出火海、跌到他的车门前的，才值得被他救起。

他很有耐心。毕竟外面寒风呼啸，而他端坐在暖气开足的车厢里，很难没耐心。他也没有等上太久，因为在熊熊烈焰的背景当中，有一个人形生物艰难地爬了出来。

地上尚有积雪，雪珠与泥水沾在那人身上，将火星和灰烬清洗干净。

隔着车窗，雷欧看见此人先是爬出来四五米，确认自己离火场够远，方屈起手臂、手肘撑地，尝试着站起。身后偶尔响起一声刺耳的爆炸声，那人头也不回，身体却会条件反射般地痉挛一下，又被试图起立的动作打断。光暗明灭，一瞬照亮这人的脸孔，雷欧觉得眼熟，细细思索片刻，忽而眯起了双眼。

他按下车上的呼叫键，命令下属将那个人带上他的车。

下属领命而去，那人已经双手抵地、缓慢地站了起来。身量未足、体态瘦削，仅一副脊梁骨，树得笔直□□，如一棵屹立不倒的松。灰白相间的实验服上已沾满了血污与泥渍，亦多有磨破、扯烂之处，但她不在意，有衣蔽体即可。

望见朝自己走来的下属，她掀掀眼帘，几乎下一刻就预谋逃跑。脚步迈出去几步，便被下属一把捞了回来。到底还是小女孩，力量哪里抵得过成年男子，下属轻松扭锁住她，将她塞进了雷欧的车。

雷欧下令开车，仿佛停留在此，只是为了救她。

他记得这个小女孩。她是远东实验室的实验体，代号“零”。

从数据角度考察，她远远达不到唐氏夫妻的标准：相较于普通人，“零”头脑更聪明、自愈能力也更强，但她的进化之处也仅限于此了。她不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也不是刀枪不入的铁人，归根结底，她只是一个稍微强悍一点儿的小女孩。

可沉没成本已经如此巨大，唐氏夫妻断不可能直接放弃实验体，于是他们一面继续试图培育受精卵，一面开始在“零”等人身上做实验。

雷欧看过那些实验报告，怀疑这对夫妻是否是从战时军队实验中汲取灵感，否则何以解释那些项目的来历？残忍、无情、灭绝人性，但雷欧无所谓，他只要详实有效的结果。

虽然唐氏夫妻的研究堪称失败，连实验室都被炸毁，但——至少让雷欧捡到了成果之一。

疾驰的越野车中，“零”与雷欧分居一端，她用怵惕的眼神望向他，显然知道他是谁。

可基本礼貌还是需要保持的。雷欧自我介绍：“雷欧·忒修斯。”没期待她会回答：她也的确没吭声。他接着问：“你知道实验室里发生了什么吗？”

那场灾难应当与她有关，否则滔天烈焰，她又为何能完好无缺地生还？眼下实验室人地俱毁损，恐怕只有“零”才知晓真相。

她倒没打算瞒着他，异常爽朗地承认：“我把实验室炸了，也把那对夫妻杀了。他们卧室里有逃生电梯，他们是用不上了，但幸好我还有力气。”

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叫雷欧认真地打量她几眼。他想：唐氏夫妻怎么想的？居然真把这小孩当作“小孩”？这下倒好，恐怕他俩到了阴曹地府，都得聚在一起复盘这桩灾难的来龙去脉。

他们的一败涂地也许真情有可原，谁让他们这么轻敌。

雷欧又问：“除了你，别的实验体呢？他们逃出来了吗？”

“零”口吻干脆利落：“我不知道。可能死了也可能没死，不过谁在乎？”

仿佛是生怕他多问，这下换她立刻接上话：“你要带我去哪里？”

“总之不会让你回去实验室。”雷欧说，“你我相逢在此，也是缘分，就当日行一善，我带你去往新世界。”

“零”嗤笑一声，小女孩和雷欧都觉得“新世界”这种说法太幼稚。

她仍未放松警惕，但今夜经历了太多波折，精神与身体皆到了极限，即便她想要硬撑，眼皮也依然不受控制地开始打架。雷欧不再出声，给她递去一方薄毯，听见她还记得说句“谢谢”，随后便披着毯子困倒在座位上。

小孩冷静聪慧，闷声不响干大事，只身一人捣毁实验室。雷欧愈想，愈觉得有意思。也许真是命运之神冥冥当中作出牵引，使他在此时此地遇见“零”，错过一分一秒，她都不可能上他的车。

-

“然后，我就开始思考该如何安顿你。”

在琳琅满目的商品货架间，埃克斯试了试能不能自己够到最上层的货物，最终失败。我接替他的工作，把他要的那款商品拿了下来，放进了购物车里。

他很礼貌地说“谢谢”，又说：“‘返老还童’这么久了，其实我还是不太适应这副身体——它太年轻了，我却已垂垂老矣。”

埃克斯接着说：“我想过，依你的个性，最适合当个杀手，专门做暗杀重要目标的任务：你那么冷静、那么认真，想必会规划好每一步，在你预定好的时间里，精准地取走对方的人头。但我下一刻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绕过这座货架，抵达水产区。埃克斯亲手称了一斤河虾，顾忌着塑料袋外沿尚在滴水，索性拎在了手里。他说：“你喜欢吃虾子。等晚上我问唐家借一下厨房，给你做碗鲜虾面。”

我有点尴尬：“您这是何意啊？”

他没回我，自顾自继续道：“你不能做杀手的原因，是我看到了你身上的伤疤。做杀手，以后伤疤只会更多。就算你的自愈能力相当超群，但受伤时的痛楚是真实的。很奇怪，当我把那些实验项目，与面前的你联系在一起时，我就突然觉得，我希望你此后能过得轻松些、普通些。”

“而你带着那些记忆，注定不会太轻松。”他又要了一条鲫鱼，专门挑个头稍小的，因为他说：“就我俩吃，太大的吃不完，浪费。”

我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在超市员工包装好鲫鱼、递给埃克斯时，提前接了过来：“您到底想做什么？”

埃克斯抬眼看我一下：“阮世，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坐在一起吃顿饭了。”

他走在最前面，我跟在中间，唐家的男仆推着购物车殿后。埃克斯又走回礼品区，按照人头数随意挑了几样，全扔进购物车里。

他清点数目，觉得这些伴手礼足够拿回浮空城交差了，便往结账台方向走。

临时又想起了什么，埃克斯拐回蔬果区，拿了几把小菜、几样配菜，真的端出一副要做饭的架势。

我认为这太可怕了。在唐家借厨房，就为了和我一起吃顿饭，埃克斯真把唐家当自己家了啊？虽然唐家必然不会拒绝他，可我还是感到局促，为埃克斯的“没有边界感”。

“嗯，所以我带你回到浮空城，便让研发部消除了你的记忆。”在收银处排队时，埃克斯还在聊我和他的过去，“做得很漂亮、很无痕吧？你是全新的了，当然要换个名字，不能再用序号称呼你了，于是我给你取名叫令书。我的品味不错吧？”

“好了，现在我们终于把这些前尘往事聊清楚了……”埃克斯说，“想想看，我真是很信任你。当时你说你不知道有没有其她实验体生还，我就真的没有再跟进调查……也许你是真的不知道呢？那就让我告诉你：唐晓翼和唐欣就是一号和二号实验体。”

我装出惊讶的表情：“啊？”

他得意洋洋，以为这招令我大吃一惊：“是的，他们全都逃了出来，并且被唐雪收养了。阮世，我知道的不比你早很多，我也是几个月前才了解到，他们竟还活着，只是换了合法身份、有了美丽人生。”

随即埃克斯话锋一转，观察我的表情：“如果十年前，带走你的人不是我，而是唐雪，想必你能和那俩兄妹一样，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唐雪心软，待他们很好，放任他们去做任何想做的事；而我却不同，我鞭策你、约束你，要求你必须快快成长，成为我手下一员猛将。”

“你也确实因为我的严厉，而对我心怀怨恨，对吗？”

结账队伍排到了我们，我把商品放在收银台上，顺嘴回答道：“那还真不是因为这个。我完全理解你的严苛，因为你从不做赔本的买卖，把我救回来，就是为了让我发挥价值。作为回报，这些年我也一直按照你的想法，学习、毕业、上班，直到现在。”

我坦白：“我对你的怨恨和讨厌，来源于你的傲慢。这似乎是年长者的通病：总一厢情愿地为小辈安排好后路，却从不过问小辈自己的意见——你比我年长，阅历与智慧皆在我之上，为我做的决定也全是‘为我好’，但这和我自己的想法没什么关系。”

“而且现在，我也没有那么恨你了。”商品总价在结账台屏幕上跳出来，埃克斯向收银员展示付款码，我望着他的侧影，“大概孩子长大以后，会稍微理解点儿父母吧？所以你大可不必，非要和我一起吃顿饭。”

“看来你还是恨我。不过也好，至少你的恨意不再像青春期时那样强烈了。”埃克斯微笑，把手机放回口袋。

他说：“好了，话题终于回到了最开始……这些年来，唐晓翼一直在调查远东实验室的真相。他的动作太大，惊动了我，我也由此知晓了他正是当年的‘一’。本来，他查什么是他的自由，我也懒得管，可他偏偏要把手伸到我这边、要管一管你的私事……”

埃克斯仍在微笑，面部肌肉却僵硬地抽搐着：“你的生活已经步入正轨，你也乐在其中，可他的自以为是会毁掉你。哪有这样的人？你当初赌上性命去救他，他却在多年后选择如此对待你。这才是促使我杀掉他的理由。”

就在我猜测唐晓翼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能叫埃克斯龙颜大怒时，他说：“……他居然打算把当年的真相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