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一时间安静下来，轻轻浅浅地，还能听见宫殿外树上夏蝉夜鸣之声。

齐恕恭恭敬敬俯身向齐王一拜，小女儿清亮平和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公孙师傅告诉臣，欲使饶地重归鄢国，以令鄢国拒缙。欲使我齐国无后顾之忧，则应盟好鄢国，离间鄢缙，同时臣以为，还应削弱鄢缙二国。我齐国力有不逮，不能用兵攻打掠夺两国，只能使他们自己内讧消耗。缙国老王积威甚重，诸公子怯懦不敢擅专自主，无挑拨离间之机会，而桓英专横赵睢擅妒缙王能取不予，所以臣以为，使缙国大将内讧不失为良策。故有以粮草易地资缙令赵睢取代桓英之策。

“而盟好鄢国一为拒缙二为御原炀北狄，故应使太子鄢安及申和君回国，一能使二公子二相国相争削弱鄢国国力，二使齐国兵马入鄢帮助鄢安继位，使王位不彻底落入公子翼及庸相东郭边手中，则鄢国虽弱不至于亡。故我齐国应帮助鄢安回国以存鄢谋鄢，从鄢国获取利益。而鄢安与申和君本人利益相关绝不愿留质缙国，此之谓我齐国谈判良机。故有此以地易马之策。”

齐王哈哈大笑，十分骄傲地问在座诸位大臣:“诸位以为如何？”

座中有人道好，有人称善，尤其武将纷纷向齐王表示祝贺，有此两千匹良马，极大的补给了齐国在齐滕之战中的损失。

也有人不太服气，质问道:“小君方才所言，盟鄢拒缙，离间鄢缙，同时削弱两国，请问小君，如何离间？”

齐恕转头看向他，一个笑盈盈的微胖男子，年纪上看起来与齐王差不多。

齐恕平淡道:“缙国有人赞同鄢太子回国，也有人不愿意，鄢缙一战结下生死仇恨的不少，鄢安回国之路不会太平。”

那人又问:“那若缙国让鄢安顺利回国了又将如何？”

“鄢国公子翼也不会让他顺利回去。”齐恕道。

“那若鄢安死在路上，那齐鄢的盟书岂非白立了，又如何兑现粮草与两千匹良马？”

“鄢安若死在路上，国书若不做数，齐国还有广阔饶地，虽提供粮草，也不算吃亏，厉兵秣马守土保家，是每一个齐人的职责，难道齐国与滕国一战，不仅打输了两座城池，还打掉了大人守土的胆子吗？”

那人被她的话怼得哑口无言，讪讪笑着，“守土保家义不容辞，只是小君久在郑缙，不曾做过齐人，不知道齐国的境地，以粮易地，若不能守，那便是人地两空。”

“所以我已让公孙先生请示父王，领一队齐兵护送鄢安回国，助他继位兑现盟约。”

“那缙国与鄢国公子翼的行动岂非以失败告终，有一队齐国兵士护卫，谁还敢动他一根汗毛？”

“铤而走险才见杀心决绝，”齐恕道，“何况若到最后仍无人动手，臣也听说过一个故事，看守库房的吏臣偶尔会借职务之便，从库房中盗取财物，难道大人没听过？”

所以这一趟，鄢安必定会出事，只要鄢安出事，无论谁是主谋，最后这笔账都会算到缙国头上。

笑盈盈的胖大人笑容僵在脸上。

一个喝得满面红光的臣子摇摇晃晃站起来，替他说话道:“公子兼磊落君子坦荡公族，自然是没听过这种卑劣的故事。”

公子兼？

哦，齐恕明白了。

公子兼是齐王的异母兄弟，公孙斗和阙涟都告诉过她，若齐王无子，最有希望继承王位的就是他。她一回来，就有可能和他争夺王位继承权，利益之争，怪不得和她针锋相对。

她也听说，公子兼礼贤下士，府中门客众多，不拘身份，但有才皆可用，所以颇有贤名。

今日一见，很一般嘛。第一天见面就沉不住气，把不合摆到明面上。

齐恕平静的脸上勾起一丝淡淡的讥讽，“怪不得大人一不能守国门，二不能扩疆土，三不能谋家国之利。齐恕虽未在齐国生活过，但齐国乃是我父母之邦。臣听闻战之根本是为国谋利，文谋武战皆是为国，图个人虚名而损国家利益，非坦荡君子，乃愚钝至极之伪君子，若无国无家，社稷坍塌宗庙被毁，敢问坦荡公族磊落君子何以立足？哪国青史愿存此等君子？齐恕虽未在齐国生活过，但齐国乃是我父母之邦。我以为，爱国乃第一等君子，苟利国家，万死不辞。”

“彩！”

她话音刚落，座中有一胡络腮的魁梧大汉高声喝彩，齐恕回头看他，见他满脸兴奋，大声道:“王上，小君所言，振聋发聩，臣五体投地拜服，王上万年无期，齐国万年无期！”

其余人在大汉的带动下，纷纷拜倒山呼万年。

公子兼与刚才那位醉酒红脸大臣面面相觑，也跟着拜倒。

在这个没有爱国主义教育的时代，更多强调的还是个人操守，讲究私德而没有明确提出公德，人们在各国之间相互往来视若平常，齐恕特意多看了那位附和她的醉酒红脸大臣一眼。

齐王哈哈大笑，高声道:“众臣请起。”

众人才一一起身，坐回自己座中。

齐王道:“我儿聪慧，寡人甚爱之，此番为我齐国立下大功，寡人要封！要赏！”

齐王朝侍人闻莆看了一眼，闻莆立即从身后小侍人手中接过早已准备好的封册和钦印。

“寡人今日告知天下，仲姜杵子，并非先王之子，乃是芮夷之子。”

众人又是议论纷纷，齐王目光扫过众人，冷笑一声:“寡人知道你们背后都怎么议论的，列国都骂寡人生性□□，不讲伦理，与自己的亲妹妹私通，还生下一个被上天诅咒的孩子，三年不曾醒来。”

“寡人现在告诉你们，仲姜杵子，并非先王亲生，而是芮夷族之子，先王已逝，旧事详情不再重提，但齐恕，是寡人之子，齐国的小君！从今往后，不得有人再以此置喙羞辱，否则便是与寡人为敌，与齐国为敌，天高地远，寡人绝不放饶。”

“寡人今封齐恕为齐泠君，封地暂议，居住在巽宫。郑国宫人向姬，封为甘义夫人、宫庶左长，赐居巽宫陪伴照顾齐泠君。公孙子斗为巽宫傅。”

又在一阵恭贺唱诵声中，齐恕完成了她入齐以来的第一次公开面试，由于投名状做得好，面试对答如流观点鲜明，原本是关系户，现在已经得到朝中不少人的青眼，宴会开始后，还有不少向她敬酒的。

宴会结束后，齐恕被齐王亲自带往巽宫。

巽宫原本是宣台宫四大宫殿之一的长安宫，齐王修缮后，又以巽宫代称，巽位为长女之位，齐恕觉得，性质应该和东宫差不多，但是否有东宫的权力和政治班子，就暂时不得而知了。

主殿长岁殿气派恢弘，其精美绝伦自不必说，光是支撑宫殿的巨大木材，看起来少说也有几百年历史，齐王告诉他，这些都是从黛山中砍伐的木材，每一根都有五百年以上树龄。

齐恕正想五百年才长成的巨大木材，砍了多可惜，接着齐王便不无遗憾地感慨，“齐山深处有千年万年的巨木，能建造更好的宫室，可惜道路险峻运不出来。”

这个年代遍地原始森林，最不缺的就是年代久远的古木。

齐王带着她游览了一遍巽宫，兴致勃勃地向她介绍，但疲惫的齐恕已经上下眼皮打架了，齐王看她疲倦，才意犹未尽地吩咐宫人照顾她休息。

齐王走后，齐恕将向姬找来，在公孙斗的劝说下，向姬接受了齐王的封赐，但心中仍然忐忑。

她问齐恕:“我们以后真要住在这里吗？”

“这里不好吗？”齐恕问向姬。

她仰头看着高大的长岁殿，四处灯火明亮，以齐王的疼爱之心，她丝毫不怀疑这就是齐国最高水准的屋舍，比起在缙国住的土墙茅草屋，这里更加舒适，就算比起她在郑国住的地方，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向姬看着自己和齐恕身上的锦衣华服和珍贵配饰，还有这灯火通明的宫殿，殿中侍奉的侍人宫婢，公孙先生和小阙涟告诉她，齐王封她做甘义夫人，她有封地，有官职，有宫殿和侍奉她的仆婢，恕儿在齐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整个巽宫之内恕儿最大，她跟着恕儿，就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没有人再敢欺负她们。

……这里当然是极好的，比当初在郑国还好。

“可是……我们不回郑国了吗？”

齐恕问:“傅母想回去吗？”

向姬迟疑，她没有什么主见，只知道在郑国时被挑中做质子恕的从婢，她就应该永远跟随恕。

“恕儿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齐恕笑了笑，“那就安心住下来，是他们找的我，不是我求的他们。”

向姬有了封爵和封官，不应该再像从前在郑国时一样，跟奴隶们住在一起，齐恕把她安置在长岁殿旁边的长乐殿，相隔不远。

次日清晨，齐恕醒来，宫婢们鱼贯而入，为她梳洗打扮，为首的一人跪在她面前，恭敬道:“奴婢柏乐，是长安宫的庶务宫婢，从今往后就由奴婢来侍奉君上。”

齐恕坐在床榻上，打着哈欠诧异:“君上？”

柏乐年纪不大，长相却是沉稳中透着机灵，喜滋滋道:“是啊，王上封了您为齐泠君，自然就是君上。”

“如越贞夫人、甘义夫人，越与甘皆为封地，贞与义则为封号，齐泠君又如何解释？”

柏乐甜甜道:“奴奴不知，奴奴只知道，齐是齐国，泠是泠水，发自齐山流归黛山，是古齐地的本命源泉。王上定是极为疼爱小君，才特意修建这座长安宫，还用齐泠给小君做封号。”

昨日疲惫头脑昏昏，今日醒来，齐恕忽然有种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感觉。

柏乐又说:“昨夜小君睡后，王上还来看过小君呢，就在殿外，婢子们说小君睡了，王上隔着殿门看了半天才回去。”

齐恕笑笑，齐王当真是疼爱她这个女儿的。

果不其然，她才起来片刻功夫，齐王身边的闻莆就亲自前来，说齐王请她过去一起用朝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