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彧要见的老朋友丽雅,是她十九岁时的法国爱人——尽管丽雅始终认为宿彧口中的“爱人”只是对“情人”的粉饰美化。
二十多岁时,丽雅翻译了她的中文作品,在序里写,“我听说她离开法国后,就不再用法文写小说了,而我将永远珍藏……”当年的宿彧嗅到了旧情复燃的危险气息,躲得远远的。
十年后的现在,丽雅已经步入稳定又美满的婚姻生活,宿彧也不再有十九岁时的童稚和直白。
丽雅搅拌着面前的咖啡,笑着调侃道,“我曾经以为我会和你老死不相往来,但旧情人的结局居然是释然地坐在一起聊聊天,再也感受不到曾经的暗涌。”
宿彧晒在太阳底下,慵懒地说,“你又没有真的遗憾,何必惹我回忆?”
丽雅笑了,“也是,来说正事吧。”
将近四年的时间里,宿彧写了一篇法文中篇小说,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用回法语写作。这本书刚刚出版,丽雅所在的国际出版社就向宿彧约了中译版。
宿彧问,“你看过了吗?”
丽雅点头,“这本书的最后一次校阅是我把关的。”丽雅忍俊不禁,“实在很难想象,你会写一本彻底的爱情小说。”
宿彧不甚在意地点点头,“你觉得怎么样?”
“在你面前谈文学,是一件苛刻的事情;在你面前谈爱情,是一件充满不安的事情。”丽雅顿了顿,意味深长,“在你面前谈爱情文学……”
宿彧笑出声,“为什么不安?”
丽雅耸耸肩,“你太擅长创造假象了,你的爱具有迷惑性。”
宿彧静静听着,没说话。
丽雅说,“十几岁的时候,我很羡慕未来能被你真的爱着的人。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那份羡慕。”
宿彧笑着摇摇头,“谢谢。不过,你已经不需要那份羡慕了。”
丽雅的手机锁屏上是她和同性恋人的合照,宿彧无意间看到了。那样的幸福,宿彧从来没能给予任何人——她缺乏爱人的能力,只能给予热恋里的忧伤和失恋后的伤痕。
宿彧说,“十年之后吧。”
丽雅眨眨眼,“什么?”
宿彧笑了,“中译版许可协议我会签的,但等十年之后再出版吧。”
她和丽雅之间曾经存在的,无论是什么,爱情抑或欲望,哪怕再轰轰烈烈,十年之后,也都成了释然和平的一个午后。
也许十年之后,谢池春已经拥有了崭新的、干净的、忠诚的爱人,她的这本小说在中国出版后,谢池春偶然看到,也只会是释然和平的一瞥。
*
见完丽雅,宿彧再次拖着行李箱去往飞机场。这次,她的终点站是中国。
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做,除此之外,现在也是国内大学的毕业季——四年后的现在,也是谢池春的毕业季。大学之后就是分道扬镳和天南海北,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宿彧远远见他一眼的机会了。
在宿彧意识到她对谢池春的爱情后,她尝试去追寻他们曾经在一起的痕迹,但他们之间没有一张合照,宿彧甚至没有他的任何一张照片。
如果真要说有什么谢池春留下的东西,那大概是她当年亲手替他戴上的颈链。
她对谢池春说过的最后一句话,“送你的东西,不用还我,你随意。”——真是冷漠得剜心。
谢池春离开时,把那条颈链端正地装回盒子里,摆在客厅的桌子上。
仔细回想,除了谢池春要的那本签名和宿彧挑选的那身西装,宿彧并没有给过他什么。谢池春从不向她索要什么,宿彧就没想过为他再做什么,甚至连一句爱都忘了说。
在拥有那份热烈又真挚的爱情时,她太吝啬了,尤其吝啬她的爱。
谢池春是个太会宠溺人的爱人,宿彧只是在谢池春几乎无穷无尽的信任、坦诚和爱意里,任性地挥霍她所拥有的、为数不多的被爱的机会。
漫长的飞行后,宿彧落地中国。
二十岁的宿彧拖着笨重的行李箱,兴奋又激动,她终于远离了羁绊,能在她的故乡自由地创作。宿彧怀着热切的期待和惴惴不安,她年轻、有天赋、足够努力,她想,总有一天,她的故事会被这里的人们看到、喜爱的。
三十三岁的宿彧已经实现了当年的梦想,她行李轻松,却近乡情怯。她如同当年一样惴惴不安,但不再是为了远离羁绊——
她正是为了羁绊而来。
*
宿彧之前在国内的号码弃用了很久,她落地后换了个新号码。宿彧时隔四年回国,孟杭组了局,宿彧委婉地拒绝了。
四年前的那晚像个萦绕不去的噩梦,噩耗让眼前吵闹的派对一瞬间内抽干成了真空,几乎寂静得耳鸣。同样也是那个夜晚,宿彧失去了谢池春,失去了她最靠近答案的时刻。
捱过了那个失眠的夜晚,宿彧在第二天清晨就出了国,一走就是将近四年。
也许当时没带谢池春去派对,他们的关系还能再久一点,说不定她突然就想通了,两人都不必经历分手——但宿彧很清楚,这是借口。
哪怕不是那次派对,他们的关系也难以维系。他们都走在钢丝上,稍有不慎就会坠落。
如果不是失去的苦痛难捱,宿彧会永远浸泡在名为谢池春的糖罐里,永远逃避她的感情,更久地伤害谢池春。
一段无解、无疾而终的爱情。
宿彧回了一趟她在南京的住处。她雇人定期来打扫别墅内部,但任由小花园枯萎,毕竟,没有人期待它们的盛开。
洗漱后,宿彧化了淡妆,挑选了青春些的衣服搭配,开车去了谢池春的大学。
宿彧在保安处登记后,终于再一次走近了这座校园。她只来过一次,为了谢池春的主持。那时,她逃避内心的波澜,中途离席,在校园里漫步。
四年前,她短暂地想过他们的未来,或许没有那么长远,但至少在情人坡前驻足前,她的确期待过和他一起度过的春天。
可惜,他们并没有等到春天降临。
校园里已经有了穿着学士服拍毕业照的学生。宿彧走到偌大的草坪上,学校特意搭建了拍摄毕业照的地点,大多数是几个朋友在一起,宿彧也看到了不少想要留下纪念的情侣。
宿彧没有想过真能遇到谢池春,校园毕竟这么大,说不定她来校园的时候,谢池春恰好不在这里,更说不定,谢池春早就找到了新的爱人。
她的初衷只是为遗憾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不想再打扰他。因此,她在听到旁边路过的一群人朝不远处打招呼,喊着“谢池春”、“谢学长”时,她呼吸一窒。
宿彧远远望去,一眼就看到了谢池春。他站在摄像机后,没有穿学士服,而是一身清爽的短袖夏装。他只是站在那里温和地笑着,气质都是日光融雪般的温柔干净。惊艳又耀眼。
谢池春注意到了她,惊讶地缓慢眨眼——宿彧想,然后呢,下一秒他会是怎样的神情?
直到这一刻,宿彧才发觉,她是多么不希望看到他的“释然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