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外疾走向食堂的学生如弹珠般窜在走廊，他们的双脚踏在地上，发出与弹珠掷地声相近的响动，夕颜尽力避开他们，让自己不受到冲击。

离她最近的走道在饭点时是人流高峰，夕颜不想夹在一群学生里，就走了几个远路下楼，年级办公室就靠近那个楼梯间，加上路径不方便，人流就少了很多。

喧哗声覆盖了楼层，夕颜走进年级办公室才听到里面关着门都能传出来的闹声，一些学生看热闹还站在附近小声讨论，她好心把人请回教室去了，然后忘了里面一眼，捡起零碎的语言信息。

夕颜不是很愿意参与年级的事物，但不知道是不是里面的人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就把办公室门打开，夏天过道里闷得慌，室内的冷气一下呼到皮肤上，让人获得短暂的清爽。

里面的年级领导绷着的脸上皱纹印被凹明显了不少，长框镜片下的眼球糊上了一层黄，出来就朝夕颜招手，面色并不是要讲好事的样子。

她点点头答应了，应和着笑走进去。

门又一次关上，对于一直看热闹的学生来说这个响声比方才的要重了些，他们当中有的人鼓大了眼睛嘴角却往上扬，有的人表情快赶上那个领导，似乎很关心里面的动静。

夕颜走进不大不小的办公室，里面的普通老师都很自觉地不在位置上，年级最大的那个主任坐在自己的办公位，他旁边还放着一把椅子，留给站着的大妈。

整个办公室里最年轻的就是清北班的那位新数学老师，她站在一边显然没什么愉快的经历，花汀闲他们班的那位也在，再加上其他几位领导和中年家长，夕颜大致搞明白了状况。

不过她很恼火，年级上教学安排的问题也要自己来调和吗。

“我们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教学安排是归年级自己管的，你们找校长也没有用。”

“那我呢？我女儿因为你们学校才跳楼的，”那个大妈没有坐下，反而挺着身拿起纸巾擦泪，“正的请不来，副的总有吧？”

大妈的目光转向夕颜，把纸从眼睛上拿开，头跟着视线微微摆动：“你们上哪临时找的个人敷衍我？我女儿在你们学校教那么多年书，我还不知道学校哪个官儿是哪个人吗？”

“这个……赵主任，您难道又打算拿一个年轻老师来敷衍我们吗？清北班三十多个学生，学校就对自己的升学率这么不重视吗？”一个男人拿着手机，像握着刀把一样用手腕发力，把手机竖着拿起上下晃动。

夕颜听了正要介绍自己，赵主任就把双手抬到空中，挥了挥，示意他们冷静：“这位呢不是我们的校长，更不是新安排的文化课老师，是我们学校从北京高校请来的心理老师，姓夕。”

夕颜客气地笑起来，点点头示好。

那个男人一砸嘴，旁边跟着的几个学生家长也拧巴起了面部，他整个人神气地绷紧了一瞬间身子：“你看赵主任，这就不是我们的问题了吧，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满意的答案，心理老师能教数学题吗？心理老师高中数学就很有水平吗？从北京高校上请个人下来就能让孩子们进那个学校吗？”

"……"夕颜没有说话，听着这番陈述心里默默念着她还真的很有水平，真要比连柳尽南他们都比不过。

大妈打断男人说话，站过来对着夕颜，指指校领导，指指自己，一只手在空中来回滑动：“你就是新请的临时工是吧？行，老师学生都死一堆了你们知道请老师了。您姓什么？夕是吧，好的夕老师，我们今天就来严肃地说一下这个问题，我家孩子在他们学校教书，因为教学压力自杀，学校应不应该给我们交代？应不应该赔偿？还有你们这些不是人的东西啊，培养你们孩子高中两年的老师死了都只是敷衍一下，不知道逝者为大吗！一个劲换老师换老师。”

“哎嬢嬢，你这话就不对了，”一个女人声音冒出来，带着一副轻浮的客观语气，“老师走了我们很伤心，也很焦虑，但是我们孩子现在这个成绩不光是高中老师培养的，我们从小报这样的班请那样的老师高中也在外面请人教其他的东西，现在老师换了个年轻的，我们搞那么多为的什么，不就是一个通知书吗。”

夕颜看他们又吵起来，看了眼时间，想快速把争执处理掉，毕竟都被拉进来了，什么都不干也不太好：“大家先冷静一下，我看赵主任也有想法要建议各位，不如先听听？”

“对对对，“赵主任搓着手掌，“那个，毕竟待会儿上晚自习老师也要用办公室，对谁都不方便是不是？”

“那就去校长办公室！”大妈突然尖锐一吼，外面的学生都听得一清二楚，把耳朵贴得更近了。

吼声让几个领导不耐烦起来，声音逐渐不客气：“各位，麻烦听我把话说完，首先，换老师这个事情，肯定不能只顾及清北班一个班的感受，竞赛方面的事也就这个暑假去集训，我们会安排年级或者学校其他带竞赛的老师来接手，再说，我们应该给到年轻老师一个机会，大家都是免费师范和考公正儿八经进来的，现在我们学校老师的情况是，一些才带完毕业班的好教师不愿意再带一届高三，这个问题我们也有在积极沟通，毕竟一个年级数学老师就那么些。

阿姨，您的问题呢，大概是关于您女儿的赔偿，我直说了，就是要钱，首先老师是在自己家小区跳的楼，那么您家肯定也要给小区一定的赔偿金，您舍不得，就顺便再来学校索要一笔，是这样吧？我们已经明确说了，我们的教学任务，放在全国来看都是正常且合理的，现在哪个重高学校抓得不紧？教师压力不大？您看我们市里七个学校都是一样，所以人一是没有死在学校，二是学校没有做出压榨员工的事，你跟我们哭也没有用。”

大妈不太死心，又开始逮着遗书不放，那几个重点班的家长要求换老师的意愿也非常强烈。

“这个，赵主任，”夕颜朝人堆里走近了些，声音很平静，与其余人格格不入，“换老师的事情呢，我的建议是最好把才带完毕业班的好老师请过来，毕竟清北率也很重要，这位新老师我们就让她先从最简单的高一带起，慢慢适应，一下子带高三清北班，她估计也适应不过来，”

主任看向年轻老师，问她的看法，年轻老师在一旁，半天没说上句话，像被挨训的学生一样，听了之后轻轻点点头，不敢直视家长和领导。

赵主任没辙，只能先答应下来，家长便拉着他们要写保证书，录视频，夕颜觉得倒也没必要这样，但也没有干扰学校的事情。

大码没开腔了，听了主任的话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手耷拉在胯间，头垂下去，夕颜看她这样子，预感不会这么善罢甘休，就在赵主任和家长最后商量的时候走去询问了大妈。

她的普通话不标准，夹杂着地方口音，夕颜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她身边的时候大妈的眼睛很不和谐地看向了她，认为是学校派来洗脑的，她于是就把驼下去的呗又挺了起来，但脊梁并不直，手在膝盖上一拍，呼出一口长气。

大妈见夕颜面生得善，半辈子的习惯人她对这种长相的人态度放缓了些，再加上人家从北京下来，她没有太大的底气大吵大闹：“你不要以为多读了几年书就可以糊弄我哈。”

夕颜用只有她们二人听得见的声音道：“阿姨，我知道您突然失去女儿情绪很激动，也理解你的需求，所以我想真心实意听一下您的想法。”

“想法？”大妈一听到女儿就流泪，“赔钱啊，命都没了，这个学校教学任务那么重，把老师当驴撵呢？”

“我当然明白现在教育行业的不容易，”那边的人还在吵，夕颜把椅子拉近了些，觉着时间不够，想要长话短说，“不过您也可以想想，她的压力是否只是来源于学校。”

“反正学校责任最大。”

“请问您女儿结婚了吗？”

大妈说起就来气：“就是没有啊，这么大的人了，我天天在家看她男朋友也不谈，只知道备课，孩子都没有我不急吗？老了怎么办？都已经是大龄剩女了。”

夕颜每到这时候都要感恩不催婚的爹妈：“您的意思是，孩子已经三十多岁了，还和您住在一块？”

“对啊，”大妈音量愈发大起来，“养我不是她应该的吗？她难道还想一个人住？我住她家不是应该的。”

“你们都是主城本地人吧，都在主城的话可以同地不同居呀，为什么要把孩子逼那么紧呢。”

“就是因为操心呐！”大妈狠狠拍了一巴掌，吸引了所有人都注意力，“首先，她是不是该养我，是不是我的孩子，其次，她婚都没结，一个人住多危险？她结婚了有自己世界了谁管着她？看吧，现在因为学校，孩子没了，我怎么办？我成空巢老人了啊！”

话说完，她觉得不对劲：“你也是来骂我的是不是？我就知道，什么北京下来的，拿了个学位不得了，你这种样子一看也是和我女儿一个脾性，我还指望能被理解，你父母肯定操心你呢，我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么不体谅父母？”

夕颜本质上就不是给她当咨询师的，态度已经很好了，她本身脾气再怎么好，性格再怎么包容也没有义务和一个没道理的人讲道理，话和从前相比没那么委婉：“阿姨，学校赔不赔钱这个事情，我管不了，但我要向您说清楚，您女儿自杀有很多原因，家庭原因，工作原因，生活原因，学校不是一点责任都没有，但我希望您也可以自我反省。”

她每次遇到这种人，都会觉得不如去监狱治疗犯人，很多时候社会上的人比关进去的更要难搞，纵使他们不是一个性质。

“还是我的错了？”大妈站起来，对着一群人，伸出食指点点点，“你们——我今天就回去把你们的罪行公之于众！”

她说完推搡着众人走出去，把门把一拧，狠狠拽开，外面的学生被吓了一跳，连忙溜回教室，她看着这些学生没怀好意，甚至觉得把孩子逼死也有这些书呆子的原因，大妈气势汹汹地夹着眼泪下楼，领导们早就希望她出去了，就没过去追。

那几个清北班学生的家长，见人走了就开始唏嘘：“这个人真是没理，不过我说现在老师压力确实也大。”

“诶，我们班不是也有一个跳的吗？还是数学最好的那个，而且还是在学校跳的，怎么没见他家长来要钱。”

“那个娃，他屋头又不差钱，可能家长比较有素质，听说他屋家长最近在准备告学校，哎呀反正都是权大钱多的，看哪个搞得赢哪个。”

这点事情夕颜早就听说了，也没有太惊讶，她看着敞开的门，怕被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就去把门关上了，外面果然没了几个学生，倒是站着一两位老师，看上去才吃完饭回来，大概是这间办公室的。

赵主任隐约看到了外面的老师，不好让人等：“各位家长，你们的心情我都理解，马上也要上课了，我们肯定会尽最大努力争取好老师，学习是家校齐心协力的事情，我们看到大家这么关心娃娃学习也是很欣慰，啊。”

“反正事情就是这样，老师必须换，我们孩子的未来，也必须要有保障，”家长用手骨叩击桌子，声音和说话的节奏很不协调，像没有配合好左右手的钢琴曲，“我们的忍耐，是暑假补课结束，如果那个时候老师还没有换，那就是学校的问题了。”

“好好好，”另一个主任把朝门的方向摊手，“大家今晚上都辛苦了，你们看马上就是晚自习，我们不能影响老师备课，在这里也不是事儿，外面这个办公室里清北班的老师已经等着了，还是以学生当下的学习为主哈。”

家长一听这话，纷纷点头，夕颜在门边帮他们打开门，看着家长一边出门一边在班级群里发语音，跟个战地记者一样，不免头疼。

还好监狱里没有家属来闹事，还好自己在大学当的不是辅导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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