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时候,李希吟与萧骁一道前去长洲城,各有要务在身,便一人留于官府,一人直奔“壶粥酒肆”。
日暮将近,等李希吟整理完涉及“血湖案”的卷宗,从官府出来,满目所见,竟皆是百姓欢腾之景。
“李三公子,您来得正是时候!李二公子为我们江南赶走了曹氏那群混账,真是太好了!好在有李氏……好在有李氏。”街上,有百姓认出李希吟,皆喜笑颜开着向他道谢。
“啊……”李希吟只知下山时,兄长还在穹坞山中处理府内事务,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却对这期间发生的种种一无所知,不得已笑着揽下周遭铺天盖地的赞誉。
或许兄长是办好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吧……
李希吟想着,还是先去城中最有名的那家点心铺,买上些刚出炉的糕点。
兄长为李氏操心这么多日,是该好好歇息。他这个做弟弟的无法为兄长分忧,那便送些兄长喜爱之物,许能帮他纾解疲惫……
“掌柜,一份老样子。”
“是李三公子来了啊,还是只买桂花糕?”
“……那,这几样都要,搭配着来吧。”李希吟微微笑道,“我也不知我二哥现在喜好哪种,还是不是以前的口味。”
“咱家口味几十年肯定都没变!”掌柜边装食盒边道,“咱李二公子也是啊,一直心系我们百姓,他前些日子为长洲操劳,大家伙都看在眼里……真不知道过去民间怎么总有些声音,说他游手好闲的。眼下,‘血湖案’真凶终于查明,甚好……”
李希吟还是听不太明白,手边递上铜板,面上只能跟着笑道:“是啊哈哈……所谓‘血湖案’不过是幻境,百姓们不必太过忧心,不扰生计的。”
掌柜又忽而啧嘴道:“不过,不是我这平头小老百姓说啊,怎么同为两大世家之一,‘曹氏’就那么蠢呢?”
李希吟:“此话怎讲?”
掌柜:“曹府前两月便出了和咱暮湖相似的事,有人溺毙身亡。他们竟也不知瞒好此事,还敢在我们江南制造‘血湖案’!若非方才李二公子一剑当空斩下,重伤曹欲仁,还不知长洲要乱多久!”
“……曹欲仁?”李希吟愣道,接过那食盒时,忽而想起二哥和那人其间种种,还是不太相信掌柜所言,摇头笑道,“掌柜莫听什么江湖风流逸事,那都是茶余饭后之闲谈……”
掌柜辩道:“怎么会是假的呢?李三公子,您才是在说笑吧!李二公子都已将南山麓一棵千年古木拦腰劈断了……”
“是啊,是啊……”周围食客附和道。
与此同时,不少百姓成排走过长街,边走边气势汹汹喊道——“打跑曹狗!打跑曹狗!曹狗滚出长洲,滚出江南!!”
眼前一幕幕不断流转着,将李希吟脑中的“流言”一点点化为事实……
一月前,他从萧骁口中得知曹大公子现身长洲,还在说书先生大吐其风流逸事时,砸了场子。
李希吟听后,只是一笑了之,他一直觉得二哥不会在乎这点声音的,而也总有百姓靠编排这等事讨一口饭吃。他怎么能断人财路呢?
同一天,许久未返江南的二哥忽而现身长洲,将他们从湖中救出。
二哥不仅与曹大公子“一道”前来,还成日不在穹坞山过夜。
他竟真以为二哥是日日陪着那人,又不便将这种事告诉“家里人”……
他们便从未在李希胤面前提过曹欲仁。
所以,二哥其实一直不知曹大公子也在长洲……
而他李希吟还在因为曹二公子的“和善”,对曹氏抱有一些幻想?
那么今日,二哥一人在山中面对的即是内外联手绞杀……
“!!……”李希吟发觉此事不对,急忙拽起手边那食盒直奔穹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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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樾居,院门微敞。
正房中,气氛压抑得连灯烛都不再闪动,仅以将熄之微光映照屋内三人。
“花间剑”被收回剑鞘后,便不在李希胤手中。
李家主李希予替他拿着剑,视线再未离开他分毫,生怕他又做出什么过激行为。
许久之后,衷秦王才先一步打破死寂,缓缓道:“李二公子,幻境有许多种,并非皆为鬼术,你莫要被心中一些零零散散的念头骗去……”
“那还请王爷告诉我,您为何特意来长洲一趟?”
“禾清在穹坞山听学也两月有余,本王自然是要……”
“前来看江南好风光?”这句话真是熟悉,李希胤脱口而出即能为他接上后半句。
衷秦王:“自然是要带她回去。”
李希胤点头,抬手向院门,意思再明显不过,道:“行,那王爷与萧姑娘慢走,本公子不便远送,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民间总说曹大公子与李二公子交好,竟未曾提过李二公子你与我的情谊……”衷秦王忽而感叹道。
李希胤含笑着摇头:“说多错多罢了,权倾之时,何以得真心?”
衷秦王:“我朝与鬼族之血海深仇,百年未尽。近几月西北战事一路吃紧,此时若引得鬼族入境,极不光彩。哪日鬼族有本事一路南下于江南生事,李氏便当真动摇至仅残存一具空壳……”
事实如此,无论“血湖案”幕后主使是谁,如今也只能是曹氏。
长洲百姓在数十载耳濡目染下,最厌弃的即是与李氏针锋相对的曹氏。
先帝在时,李氏已离开中原退守江南。往后若想继续光鲜亮丽地做江南八府之首,便永远不得承认“血湖”与鬼族有关。
李希胤当然知晓这个道理。
他那时若是真被众人逼着倒向曹栎,便失了让曹氏成为真凶的可能。
所以他等来了坐收渔翁之利的衷秦王。
等来了早已筹谋着投入衷秦王阵营,却要李希胤来昭告天下的李氏。
“李二公子,有‘天下第一’之名傍身,天下皆会信服你的。本王在朝中等你,前来赴会。”衷秦王临走时,轻笑着一拍他肩头,“你心中所谓的‘天地苍茫’,也该大熙的铁骑踏过才行……”
“——诸位的盛会,我不会再涉足半步。”
李希胤平静道。
“……?”此话一出,当真让衷秦王顿步。
“希胤,你说什么呢。”缄默许久的李希予终于开口斥道。
“我说,诸位之盛会,我再不涉足。”李希胤沉声重复一遍,瞬时从兄长手中夺回“花间剑”,道,“这‘天下第一’的虚名,我不要了。”
“李希胤!你可是李氏子弟,便要在世家大会……”
“我仅唤您一声兄长。除此之外,我与李氏,再无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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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樾居院门外,提着食盒前来的李希吟听见二哥所言,忽而愣住,欲推门的手悬于空中不知垂下。
“天下皆说,我为李氏举剑向曹氏。那么今夜,便再昭告天下,我李希胤死生不再涉足世家大会……”
“亦死生不再踏足长洲半步。”
话音落下之时,李希胤便夺门而出,与站于院外的李希吟擦身而过。
“二哥!”李希吟喝道。
夜色下,却连他的残影再捕捉不到。
他一人一剑离开,好似当初一人一剑悠然自得到来时那般。
……
无人知道的是,李希胤今日其实有跳出此局的机会。
若是曹栎能中伤他一剑,他将即刻承认自己败于“落珠剑”下。
若是他没劈歪那一剑,就不会将此局定死。
他也努力压住自己那双泄了力的手……
却只能眼睁睁看自己促成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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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徐徐拂过山中青叶,月色下,萧秋曹越萧骁三人逃了夜修,在无花台石阶处等着李希吟前来。
今日所生之事足以叫李府内动荡一番。
曹氏担下“真凶”之名,便也再留不得曹二公子了。
事已至此,萧秋只有一个问题。
她问萧骁:“那日在‘壶粥酒肆’听书后,你真将曹大公子现身长洲之事告知谨默了么?”
萧骁叹气道:“我说了,但……”
“但我竟相信了那些风流逸事……而未曾信过兄长的隐世之心……”
李希吟现身时,眸间失神。
他手中还提着那装满糕点的食盒。
“禾清相允明日也要离开长洲了……不如我们去‘雾隐楼’上再看看长洲城吧。”萧骁不想众人气氛如此低落,便出主意道。
“好。”
……
萧骁也是经由萧秋几次教导,才习得这点鬼脑筋。他携身后三人,从楼内翻窗而出,攀上檐外楼顶。终于,绿叶窸窣声下,众人倚风,卧于楼顶琉璃瓦上。
“禾清……你回京城后,当心些……”萧骁枕手道,望向穹顶璀璨,却更是看见疏星交织缠绕后的无序。
“我知道……你和谨默在长洲也要保重……”
“相允,你以后……想做什么呢?”萧骁又忽而一翻身,问身边的曹越。
曹越并未迟疑,开口便答道:“考官,不以世家之名治世,而以自身才干。”
他所言,确让余下三人惊诧。
那样一个他人眼中的“疯子”、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怎会有这等鸿鹄之志呢?
可偏偏他们三人并未生出这般质疑。
行远自迩,终海晏河清。
如若这番天地还能留有他们施展之余地……
李希吟听着,什么都明白。他动作轻缓着打开食盒,将各式糕点推于伙伴眼前,柔声道:“大家一起吃了吧。”
“好……”
萧骁拿起糕点后,却不见李希吟抬手:“希吟?”
李希吟笑着摇摇头,只是起身,将“潇离笛”举于脸侧……
……
雾隐楼上,能远眺夜色下长洲满城灯火。
一悠长笛声渐起,隐于阑珊处,须臾,即随清风蔓延群山。
旋律婉转,如泣如诉,沁润素晖之中,沉浮间如丝如缕,徐徐散入山下人间……
笛韵悠扬,
诉尽人间哀乐,
难诉尘埃归途。
……
许久后,李希吟收回窥世的目光,回首望向三位挚友……
残阳下,
相见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