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完后正好是周末，郑知还回家放行李。

他才插了钥匙，还没转，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中年男人拉着年轻女人的手，女人拉着小孩，一家人正笑容满面要出门，他们的笑脸在看到郑知还时僵了一瞬，男人的笑意顿时消散，满脸严肃。

“回来了？”

郑知还点点头：“爸，我先进去。”

郑父哼了一声：“跟你阿姨和你弟弟也不说句话。”

女人只是笑着劝说：“孩子背着不少行李呢，快先进去吧。”

说着，拉着旁边的小孩给郑知还让路。

他背着书包提着行李进门，把包放下换鞋，他们一家三口关门走了。

“他是越来越不懂事了——”

男人批评的声音随着楼梯的脚步声散去。

郑知还抿了抿唇，提着行李箱和书包进了自己的房间，放下东西关上房门。

他倒头就躺到床上，被子轻轻擦着侧脸，身体压倒沉重的疲惫。

眼皮好像有千斤重，止不住的往下垂。

他闭上眼，也仅仅是闭上了眼。

和沈观南断联后，郑知还的生活变得更加平淡了，往常他回家，沈观南会提前给他带饭。

“阿姨做饭做多了，正好你回家带着吃。”

他总是推辞，沈观南也不说别的，把饭放到他手里就走。

她一直小心翼翼的维护他的自尊，哪怕知道他会觉得自己在可怜他，但她不忍心他吃苦，哪怕一点点。

知道郑知还军训完要回家一趟，以往她都会给他带些吃的，他在那个家里总是处处多余，父亲总是偏向继母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也总是遭受冷落和排挤，被误解了也不反驳。

以后，这些事情她就再也不想了。

去机场的路上，崔晓芙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沈观南聊天，她感觉到这个孩子有心事，没有什么去游玩的激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习惯了到处旅游还是单纯的提不起兴趣，不过崔晓芙更倾向于后者。

年轻人的心情全写在了脸上。

崔晓芙察觉到沈观南低落的心情，想了想，轻声开口道：“我年轻的时候，大概比你大一点，也是在高中的时候，就辍学了。”

沈观南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崔晓芙突然说这些，让她愣了一下。

坐在她旁边的女人看起来还很年轻，她烫着法式波浪卷的棕色头发，身上带着浓郁却不刺鼻的香水味，穿着碎花落叶印纹的吊带连衣裙，戴着金色的扁圆环耳坠和配套的小圆环项链，浑身上下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魅力，却让人感觉亲切。

“那...为什么辍学？”

沈观南说着她的话问了下去。

崔晓芙仍然微笑着，“我家里很穷，供不起我继续上了。”

这个结果让沈观南觉得意外，家庭条件极其富裕的她没想过这件事，心情有些复杂，看向崔晓芙的眼神不免带着几分心疼。

崔晓芙却只是继续讲她的故事。

“我爸爱赌钱喝酒，赌输了还会冲我们撒气，结果有天，他喝酒醉倒在路边，居然死了。我妈身体不好，长年靠给人家洗衣服赚钱，到了冬天，手上就会生出很多冻疮。”

“所以，我不学了，出去打工赚钱，换了好多份工作，我做过前台，做过售货员、卖过酒发过传单，还摆过地摊，我试过做小吃行业，跑到桥上卖板面，生意还不错。但是当时年纪小，又没依靠，被同行欺负，实在干不下去了，就换了一份工作。”

沈观南低着头，若有所思。

“不过也就是这次换工作，让我遇到了沈董，也就是你父亲。”

沈观南抬起头，这她倒是不知道。

崔晓芙看她疑惑，于是告诉她：“沈董是个很好的人，他对待工作认真负责，对待下属也公平公正，还乐于助人。”

“我当时也不过才成年，虽然在社会摸爬滚打了一两年，但说白了就是个小孩，虽然进了公司，做一个普通的销售，但也总是因为业绩上不去被扣钱。年轻，不懂人情世故，人傻，光有一腔热血却没有什么能力。”

沈观南偏过头看去，透过崔晓芙的墨镜，她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感慨和遗憾，不过更多的是释怀。

“当时公司正兴起，赶上了科技发展的潮流，需要的材料要从国外引进，于是公司开始招募会外语的人，主要是英语，我当时的领导知道我上过学会些英语，所以问我要不要转去外贸销售部干。”

“我当时只是脑子一热，听了领导的话就觉得到外贸部就能一鸣惊人了，所以竟然也没管自己只是学了点外语根本不够和外国人交流就去了销售部。”

“那里还不如本来的普通销售部，有些人看你不顺眼还会用外语骂你，我当时听着那些人正宗的伦敦腔说着流利的英语，才知道自己的异想天开。”

崔晓芙仰起头，视线落在车顶的天窗上。

她突然想起了年少时，在桥边摆摊，同行的卖家过来找事。

“我今天就站这儿，看谁敢买她的东西！”

桥上的游客围了过来，都在看这场闹剧，却没人出来制止。

冷风刮起她破旧的围裙角，她手里握着擀面杖，手上脸上都沾着面粉，她握紧了擀面杖，正准备和外面的男人拼了，却突然听见一声骂。

“你算什么东西啊，敢拦着人家做生意？”

少年怒气冲冲，用手指着拦在她摊位前的男人。

“你你你！就说的就是你，我告诉你，我已经报警了，录视频了！”

少年举着手机，从一群游客里冲出来，周围的游客也和他一起骂了起来，男人慌了手脚，指着少年骂。

“干什么，要殴打公民可是犯法的！”

男人看着对面的少年和他身后的群众，转头对她放狠话。

“你等着！下次有你好看的！”

“哎哎哎！大家都看看啊，这个卖面的还威胁人家小姑娘啊！”

男人自知理亏，转身跑了。

崔晓芙看着少年叉着腰站在桥中央，为她仗义执言的样子，她觉得羞愧，眼睛却红了。

少年转过身看她，对视间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尽，不过他只说了一句。

“下次再有这种事，给我打电话吧，我电话你知道。”

他转身就走了。

崔晓芙放弃了卖面，也再没有联系他。

她今年三十二岁，没有结婚，也不谈恋爱，她想，她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了。

沈观南看崔晓芙有些失神，安慰她道：“晓芙姐，都过去了，你现在是外贸销售部的经理，你很优秀，哪怕没有读书，也仍旧闯出了一片天来。”

崔晓芙笑道：“是啊，不过你还年轻，有些事情不用早早就给自己定下结论，你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你还会遇到很多人。”

沈观南犹豫着，想到自己的经历，崔晓芙的亲切让她忍不住想对这个大姐姐倾诉点什么，但又怕她不理解自己。

在喜欢郑知还这条路上，几乎没人看好，包括她自己，所以她放弃了。

崔晓芙又道：“过好当下便好，每一步都是真心实意就足够了，每个时候有每个时候不同的对错标准，判断只在需要判断之时，不需要等到事情已经不可更改之后再去评判，不是吗？”

过去是留给过去的自己的，而当下的自己目光所向是为前路，身之所行在于脚下前进，一直被过去牵绊住的人必然难以前行，只有放下过去，才能够全心全意奔向未来。

沈观南想，既然她放弃了，那就没什么可觉得丢脸的，崔晓芙只是一个让她感觉亲切的人而已。

她想要张口，车子却停了。

崔晓芙看向沈观南那边的窗外，防窥玻璃在开进地下停车场后更暗了，司机的声音传来：“崔经理，沈小姐，我们下车吧。”

司机下车为她们打开车门，行李箱已经拿了出来，沈观南和崔晓芙下车后就直接乘电梯到地上层的休息区等候，司机去办理他们的登机牌和行李托运。

待机的一个多小时里，沈观南只是兀自坐着，有时候会打开手机回一下消息，崔晓芙在敲文件，时不时还要打个电话。

“喂王总，您好您好...澳洲那边的酒庄有不少好酒呢...我记得您夫人在用的那个牌子...”

“This is Green，nice to meet you my baby!I hope I didn't wake you up...Same here...I'm on my way to Australia， and I know you miss Australian dairy...Please call again anytime.Bye!”

沈观南虽然不知道崔晓芙以前的口音是什么样的，不过她如今普通话流利，美音也正宗，像个美国佬。

她无疑是一位优秀的女士，也是一名成功的外贸经理。而且如此年轻貌美，魅力无限，性格大方，懂事故却不圆滑的让人讨厌，有分寸的亲近感令人舒服不逾矩。沈观南能感觉到崔晓芙的社交圈像她自己本身一样强大，这更加说明崔晓芙本身极为出色。

即使她高中就辍学了，即使她从出生就活在底层社会做着最差的工作，即使命运总是捉弄她，她却一直坚韧顽强，就像是处在寒风中的一支铿锵玫瑰，却仍然艳丽着开放在绝境里，逆风生长，摧残风雪。

沈观南明白，自己已经比大多数人要幸运很多很多了，从出生开始就丰衣足食，虽然母亲早逝，父亲从未苛责过她半分，他一直鼓励、支持她，这也让她除了在郑知还那里受挫之外，再没什么别的事情可令她忧心了。

不过，她笑着回复彭婷婷的消息。

美少女战士：“玩得开心，我和然然等你回来呦~”

喃：“当然，特产少不了你们的。”

彭婷婷感觉到四周出奇的安静，一抬头，本来在讲台上写板书的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她旁边来了。

中年女教师推了推眼镜，一张脸刻板严肃，眼神停在她桌子下，她两只手还握着手机。

“站起来，带着你手上拿的东西，去楼道站着。”

彭婷婷随便抽了一本书，手机压在书下，拿着就出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