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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家国事不顺 柳暗见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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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圣九年,二月十五,春分。樊爷爷喜迎十八寿。

依惯例,小子皆要来拜寿,我也早在西虎堂略备酒席,不曾想寿星本尊却没能及时赴宴。

这日早晨,我刚换上男装,许久不来烦人的仁明殿忽然赐下金银头面、绫罗绸缎并一尊翡翠观音。大好日子凭白害我跪一遭,还得换回繁琐女装,梳妆打扮进宫谢恩。

江恒陪我前去,不料扶英半路杀出,借口请教道经,百般纠缠将他拉走。

好在皇后并未刁难,破天荒赐座,语重心长道:“樊氏,你生性粗鄙顽陋,屡教不改,实非为妇之道。但自你入府以来,恒儿心境渐宽,此番走水,你奋不顾身相救,也可见忠诚。恒儿既喜你这分跳脱伶俐,你也尽心侍奉,吾并非不能包容。”

我暗窘:怪道不得仁明殿近一年不曾找茬,原是江仙儿一封衣带诏,错把曹公比武侯?

此时,皇后话锋一转:“可你瞧着身子健壮,入府时久,为何,还没个动静?”

我更窘,不禁往殿外寻望,想拉那罪魁祸首回来自认黑锅。

皇后见状,语转不悦:“樊氏,身为宗妇,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本分。若不能生养,便不该善妒争宠,误静王子嗣。”

愣大口黑锅扣下来,我百口莫辩,满心不服,却只能起身认错:“娘娘教训的是,妾一定劝王爷雨露均沾。”

皇后恩威并施再训诫几句,方准我退至偏殿。正候着,扶英又冒出来,眉头轻蹙,盯我半晌,小嘴一撇:“哼!别以为你与七哥共患难,我就……就对你另眼相看。你凶神恶煞,还在闺房里藏枪,定是欺负七哥,他才为你说好话!”

我懒得和毛丫头费口舌,眉尾轻挑,端坐不动。

扶英不依不饶:“本公主可警告你,不许仗着七哥宠你,就作威作福!”

我还不搭理,扶英气鼓鼓走上前来,从纤纤玉臂上褪下只玉钏置于桌上:“今日是你生辰,这个……赐你。你收了我的礼,可不许欺负七哥。”

我皱眉斜视,无奈应承:“行。你七哥宝贝,谁敢欺负?”

“知道就好。今后七哥立妃,你再飞扬跋扈,她可不饶你,到时我才不为你说情。”扶英言罢,趾高气昂离去。

我耸耸眉,拾起玉钏把玩,一时不悦,一时好笑,一时又愁。

当初怎就随口定下三年?哪家新妇三年无所出还不被婆婆过问?江仙儿拿我作筏子挡皇后塞人,如今显见挡不太住。

届时府里真来个江二,我俯首称臣,心里不痛快;割据一方,必又闹得天下大乱。江大本就过得难,怎能为后宅琐事,又给他添一桩为难?

正发愁间,江恒来偏殿寻我,同乘车往回。马蹄哒哒脆响,街上人声嘈杂,沉默中我二人皆欲言又止,终是我按捺不住,试探着开口:“皇后催你立妃?”

“我已回绝。”江恒烦恼蹙眉,“多次。”

我更焦眉愁眼:“子嗣这事……总得拿个章程。丹若不长脑,对你也不忠,要不还是让娇娇……”

江恒薄唇紧抿,神色复杂,片刻后错开目光:“今后再议。”

“行。”我拖长调子,分明松口气,又觉莫名空落。

回府后匆匆换上男装,策马直奔西虎堂,兄弟们饿着肚子好等,我自罚三杯,寿宴方开。

霍文彦这没长耳朵的,愣是请来戏狮队,敲锣打鼓闹一出,又送一套袖箭,还扭扭捏捏说铁砂帮不认私藏神臂弩,不然定给我弄一把来玩。

小怀玉手巧,用黑曜石雕成黑虎一只,虽小如拳,却栩栩如生,握在掌中,仿佛是只玄狸猫。

敦石头送一罐枪油。据传这油是关公庙里点过七七四十九日的灯油,自带天罡煞气,用它擦枪,必能神挡杀神。我总觉这憨汉子上了当,不过念在他拳拳心意,不曾戳破。

西生绣一张锦帕。帕上一对鸳鸯,带一群小鸳鸯在池塘中游弋。不过这丫头手笨,我瞧着倒像是群鸭兵鸭将,不成行列散漫巡游。

猜拳戏武小半日,闹得心气儿舒畅开,晨间仁明殿那一出自然也抛诸脑后。

酉时将近,我匆匆回府,江恒也备有一礼。不贵重,却精巧,乃是潘楼名冠东京的醒狮酥,巧手塑成虎样,圆头圆脑,憨态可掬,又不失霸气,几十层酥细密叠出虎鬃,色彩斑斓,几缕虎须细而不断,写意舒展。

他贺过寿,便要回守一堂,留用膳也不应,我这才后知后觉不该撇下他出门玩乐。

可去年生辰他便没去,想来是不喜和粗人酒肉相聚。我原打算临头再试着邀约,可听过仁明殿那番训诫,不知怎地没问出口,衣裳一套就匆匆躲开。

罢了,今日闹得浑身疲乏,明日再哄吧。

正欲歇息,西生打盆水来催促净面。我掬水洗脸,却觉水中有异,睁眼一瞧,水面竟浮着层淡淡香脂。

“我整日没卸妆?”我皱眉问。

“你难得上妆,卸了做什么?”西生不明所以。

我大窘埋怨:“你怎不提醒我?”

西生讷然垂手:“我想着……今日喜庆,当然该盛装出门。”

天老爷,我着急出门,全忘记晨间入宫时面带妆容。怪道不得酒酣耳热时,我一擦额汗,见手背发黑,定是蹭掉眉黛,我竟还当是沾了灰。

如此想来,我岂不是顶着一张酒气熏天的花脸回府?难怪江仙儿不高兴,定是误会我去勾栏瓦肆鬼混了!

偏这时,死丫头才马后炮:“宝珠姐,要不下回生辰就在府里过吧?我听不惹抱怨,这醒狮酥还是王爷亲手做的。”

亲手做?

我只知前不久潘楼一位大厨另谋高就,江恒雇他至学堂教授厨技,原以为这醒虎酥定是大厨杰作,不曾想竟是那煮雪烹茶的神仙,亲去灶房油污之地,洗手作糕点?

仔细回想,近半月来,的确时常闻见他身上隐有油烟味,原是背着我偷习厨艺,特献寿礼?

我忙端来那碟犹带热气的醒虎酥细观,这般精巧细丽,非下过苦功不能做出。再回想除夕夜我那碗面糊,更觉赧然。

虽说朋友相待,讲个投桃报李,可他这已是涌泉相报,我又如何回报?

醉昏昏趴桌凝望这别出心裁的寿礼,我不禁回想起晨间仁明殿一节。

静王殿下今年已二十有二,换作旁人,孩儿都可练童子功了。如今他膝下空空,每日只能与猫相伴,是有些孤单可怜。

反正……我已上静王府贼船,再改换门庭,也绝无可能。他假意宠我,挡皇后三番五次塞人,也不过是缓兵之计,如今既抵挡不住,与其坐等江二手持宝册从天而降,发号施令夺我大权,还不如……

正万分纠结,入府当日,我却扇抬头那一刻的情形,逐渐浮于眼前。

自幼见过的爷们成千上万,我从没想过,世间竟有个爷们,能让我一眼看呆住,当真丢煞人也。

既回想起那一刻,这近两年来,神仙行走坐立,一颦一笑,接二连三浮现眼前,我仿佛已被无数个神仙包围。

瞧,东暖阁里坐着的神仙,正提笔写字,不经意漏出半截皓腕。

世人皆有的手腕子,怎长在他身上,就挺如竹节,透白如玉,美得叫人心旷神怡?也不知这竹枝玉骨,摸起来是温是凉……

旖旎遐思间,罗青顽那浮肿苍白的面容如鬼刹般浮现脑海,惊得我醉意立醒。

不成。

孩儿这东西,万万有不得。那东西放进肚中,无端端就叫人变得柔弱不能自理。爷铮铮铁汉,可不能自认作雌。

不成!

想我那只在别人口中存在的娘亲,以命为代价,生生斩断这母女缘分,叫我摔爬滚打炼成尊石猴。我既不知何为慈母,自然就不该生出爱幼之情,这是她无言的遗训,我岂能重蹈覆辙?

不成……

他少年误杀心上人,此生恐怕都难以释怀,我何必搅这趟浑水,平白往心里扎刺?

不成啊,樊宝珠,不成……你在东京没根儿,可万不能色令智昏,滑进那无底的红粉窟里,再回不了西北,蹉跎大好人生……

我一边想,一边将纤细的虎须根根掰断,脆响微不可闻,听在耳里,也不知何处生疼。

翌日我没去低头做小,这桩误会不了了之。府内依旧平淡如水,府外却风波不止。

先是传闻户部上书,称既已借岁币修两国之好,大梁应借机休养生息,裁军去冗。兵部却口风转向,上书谏言应巩固河北两路城防,暂缓更戍一议。

主理军政的枢密院也意见二分。枢密使称贸然增兵,毁两国之好,大梁屡屡对外作战不力,正是因边将不听调遣,拥兵自重,更戍迫在眉睫。而小小的枢密副承旨却诤言,地方厢军多老弱,应重整军制,精简南军,精强北军。

左相朱易知仍偏向裁军更戍,右相韩惠卿则照常和稀泥。朝堂上唇枪舌剑,市井间谣言纷飞,我全副精力都在打听此事上,隔三差五气得肝火直冒,只恨不能将西虎堂扩为十万雄兵,先斩奸臣,后定北疆。

正在我烦躁万分时,却忽闻寿庆公主病逝的消息。

我与寿庆只有两面之缘,记忆中这位尊贵的帝王长女待人和善,对我也多有照顾,不禁唏嘘,也疑她为何骤然病逝,便去问江恒。

依他所言,寿庆患有消渴之症,长年听信庸医谗言,辟谷养病,以露水佐仙丹度日,因而清癯瘦削,身底不健。春日一场风寒,原不甚要紧,却不想就这般轻易香消玉殒。

自去年起,年近花甲的皇帝已连丧二子二女。寿庆乃是他第一个孩儿,于微末时降生,皇帝视她非比寻常。

据坊间传言,寿庆病逝前日,皇帝曾亲自探病。父女长谈,相顾垂泪。

此事当然不知真伪,可老皇帝确因长女之丧,大病一场,连今春的金明池阅兵都搁置下来。

国事不顺,家事不吉。皇帝病愈后,朱易知奏请祭天。改头换面的礼部誓要将功折罪,与兼任宫观使的天宁观住持灵清仙师携手操办。

大祭当日,天不见亮便有禁军清空御道。吉时一到,圣驾自太庙出发,六象开道,六引紧随,八骑两队御龙直持节引驾。皇帝乘八驾玉辂,辂顶镶金丝大莲叶,四柱栏杆以玉雕盘花龙凤。玉辂后又有四直禁军护卫,其后才是百官宗亲。钧容直一路吹奏,鼓乐震天。

据传,这千乘万骑的队伍长达十里,前头的人已至南郊圜丘,后头的人还堆在南熏门口。

这等场面自然又没我份。霍文彦邀我去会仙楼登高一望,离得太远,人堆里也不知哪个是静王。

不过此回相王亚献,终献竟由外臣朱易知担当,静王也被晾在一边,算是难兄难弟。

大祭前后耗费一月,其后也不知皇帝得什么天启,四月廿六,恰逢我入府两年,竟接了道圣旨。

“惟天地钟灵,生民育德。静亲王淑人樊氏,柔顺贤淑,德容并蓄。今朕嘉其德行,特诏加封樊氏为郡夫人,秩视二品,锡之诰命,以光门闾。望樊氏益加勉励,持盈守成,勿负朕望。布告天下,共鉴其荣。”

领旨谢恩后,我尚且茫然,捧着黄绢问江恒:“明老将军前不久上书乞骸骨,这会子给我加封,是我爹要升的意思?”

江恒斟酌片刻:“你既蒙圣恩加封,都虞侯恐无望再进。”

这话云遮雾绕,我细琢磨,回过弯来:又是猜防武将那套。老爹若是手握重兵,我在皇帝眼中即刻成咬人虎,整个静王府都得受猜疑打压,哪能好心给我升官?说来也是,老爹虽在赤霄关众望所归,可名义上只是又副。六品边将,在这一马蹄踩死俩绿袍官的东京,实属不值一提。如今阴差阳错,倒是我这无所事事的幺儿撑起门楣。

哎,这桩买卖不划算。诰命夫人,品级再高也虚有其名,军都指挥,那才是实权在握。也不知明老爷子卸任后,可会由那董鼠贼升任?到时没老爷子撑腰,董贼作威作福无所顾忌,樊家怕是不好过。

不成,得遣个小子回去传话,让那爷仨提前谋划。

当日宫中连颁三旨,卫、相两王府的女眷也多有晋封,二位王妃升无可升,亦加封国号,恩荣无限。不过说来也奇,静王府向来排后头,我这道旨却最先至。也不知皇帝是否是借我弥补七儿近日所受的委屈。

非圣诏,我这充作补偿的物件儿自然又不能登堂进殿,依然得由物件儿的主人面圣谢恩。也不知他兄弟仨怎么哄的老头子,半月后,府中又接一旨。

“朕承天命,育化万方,观乎英才辈出,乃国家之祥瑞。静亲王江恒,博览群籍,德行兼修,朕心甚慰,故寄厚望。兹特命静亲王赴工部视事,习政务之要,察民生之艰,以资历练。望卿秉持谦逊,勤勉不辍,手足并肩,共襄国是。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旨意来时,我尚在西虎堂,归来见阖府喜气洋洋,一问才知这惊天喜讯,忙去守一堂恭贺。

江恒已进宫谢过恩典,依然抱猫读书。

我讨来圣旨,边读边摸,喜不自胜:“覃思,闲这么多年,可算是熬出头!圣上祭过天,回头就给我加封,又对你重启重用,这是天意啊!我就说天生你不凡,这回总信?真好。真好!真真好!”

逆子嫌我吵闹,又当面来一出起身就走。江恒也宠辱不惊,嘴角含一丝若有似无的讥笑:“他不过是,无儿可用。”

我这局外人顿觉尴尬,恋恋不舍将圣旨卷好收入匣中,嘟囔道:“无儿可用,才更要当仁不让。”

江恒未置一词,只是持卷静坐,望窗外而思。

我心有不甘,走上前去,好言相劝:“他逼你修道,如今也没让你做宫观使,反而去工部历练。虽说也不是中枢要省,但你本就喜欢工巧机造,这也算是知人善用。不论从前怎样,他还是看重你的。”

“嗯。”江恒淡漠应声。

“你去工部,那几个,有旨没?”我问。

“十四弟尚在资善堂读书,九弟派往礼部。”江恒顿了片刻,“十一弟,入中书省,于政事堂视事。”

中书省?

我满心喜气骤散一半。

相王先是祭天亚献,如今又去中书省……果真如众人所言,静、卫两王加起来也不抵一个相王?

罢了,他有正经事做,已是守得云开,我又在做什么一步登天的春秋大梦?

次日寅时,江恒便要早起上朝。我这闲人无比振奋,连夜让西生和方娘扯布作两面赤旗,天不见亮守在正堂门口,见他身着紫蟒朝服,腰缠金銙带,头戴两尺长的直脚幞头,迤迤然出得门来。

好个端方俊雅的谦谦君子!

西生得我眼色,卖力敲起腰间小鼓。我舞旗鼓劲:“击鼓催征,旗开得胜!静王威武!”

江恒略微一诧,淡然一笑:“多谢。”

自除夕后,他就笑容越少,像是美玉蒙尘。今日骤然擦亮,我欢喜非常,一路打鼓摇旗,送状元游街似的将他送至府门。江恒叮嘱我回去歇息,乘车而去。

我哪有心思补眠?回卧云阁早练一套枪,冲过澡,取来云希臣偷注过的兵法细品,正读到“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西生凑过来叨念:“宝珠姐,你加诰命,王爷加官,今年府里定是转运了。有这喜气一冲,说不准你就……”

说罢,她满怀期待往我肚子上瞧。

这呆鹅!虽说我不曾明言,但她贴身侍候,怎就愣看不出来我跟神仙没那回事?近半年更是日日叨念孩儿,叨得人心烦。

我放下兵书,祸水东引:“西西,你也十七了,老实交代,有中意的小郎君没?”

西生脸大红,嗔道:“宝珠姐!”

“瞧上哪个,我帮你问。”我瞧她捂脸不回话,试探问,“府里这几个,就不惹机灵,可性子太冲,你压不住。西街那几个,也不见你看谁对眼。武行……不成,白丁粗汉,配你委屈。还是等王爷立稳脚跟,仔细挑个国子监生吧?”

“宝珠姐!我……我不嫁!”西生羞恼跺脚。

我纳罕:“梅儿都在说亲,你也老大不小,终身大事,可得认真打算啊。别学我,挑来拣去,最后给人当小老婆来了。”

“宝珠姐……我……我……”西生捂脸支吾半晌,才满脸通红看我,“女儿家嫁人,不就图有个英雄好汉保护?宝珠姐是顶天立地的女英雄,哪个男儿都比不上。我情愿跟你一辈子!”

我头皮一麻,不禁往椅背后靠去,讷然咋舌:“你你你……什么意思?”

西生更是慌乱,语无伦次:“我我……我是说,我不要谁来保护。我……打小有你保护,才不要嫁个不认识的人来替代你……”

尴尬相对半晌,我窘然挠额:“你这想法不对。嫁人,不是图谁保护。嫁人,是找帮手,所以既要挑管用的,也要挑管得住的。罢了,呆丫头慢慢开窍吧。”

打发走西生,书也看得心不在焉。原以为我这想法已然背离世俗,不料这丫头的想法更是清奇。她老这般亦步亦趋,像是长不大的雏鸟,真不知该拿她怎办。

其后江恒日日去工部就差,我也依旧耗在武行,其间接过几宗押镖的生意。自生辰后,我俩就日渐生疏,如今更难得一聚。西生急得团团转,只恨不能每天给我换个发式妆容,再拉我去守一堂外杵成望夫石。

六月初,西北又来家书,书上言胖子已成亲,新嫂子曹氏活泼伶俐,倒是给家中带去不少欢声笑语。

我捏着家书,凝望灯芯,心中那缕空落骤涨百倍,不经意走到北窗前,向外一望,见浸月池对面那片平地,恍然失神,不知怎样作想,翻箱倒柜找出半旧的响铃球,将小铃铛拆出,用红绳拴住,拎着铃铛前去守一堂。

此时已是亥初,神仙依惯例装模作样念经。

今日是不惹值夜,他又莫名其妙甩脸色:“爷忙着呢,樊夫人还是专心打理武行吧。”

“不惹。”屋内江恒听见动静,低唤一声。

我懒得跟毛头小子一般见识,进门见樊定邦正蜷在蒲团上安睡,便晃悠铃铛,笑问江恒:“前几日听说你不小心踩这逆子一脚,叫它挠上一下。我就说它成日在人脚跟前绕,鬼影似的没个声儿,总得出岔子。还是依我的,栓个铃铛吧?”

“好。”江恒暗窘,接过铃铛,抱过猫来。

这回逆子连小爹的面子也拂了,蹬腿直往后退,灵巧的身子扭得跟盘龙似的。江恒与它僵持半晌,只能放手任它逃开。

“慈父败儿。”我在旁挖苦。

江恒无奈摇头,问:“今日特为此而来?”

这倒有些不好作答。这时,他又问:“近日可好?”

“好得很。”我挠头笑,“你事忙,布坊那边我照应着。武行还接几宗走镖的生意,小有进项。”

“宝珠,有一事相托。”江恒沉吟片刻,“此前孔提举受我牵连,罢官免职,袁先生亦遭抄家之祸。如今孔家以经商谋生,欲寻可信的武行押镖,不知你可愿相助?”

我手一抄,歪头笑问:“西北怎么求人?”

江恒微怔,小心征询:“今日不曾备酒。东京闷热,今夏也未及相邀入山避暑。不如泛舟消暑,恒略备薄酒相谢,可好?”

“今日?”我诧异问。

江恒眸中微亮:“明日休沐,晚歇无妨。”

他既如此说,我便爽快应下。不惹依言张罗,亥末我二人便已乘上画舫,泛舟汴河。

汴河两岸多植杨柳,夜市临河散布,灯影摇曳,游人川流。河中亦有大小画舫,丝竹绕耳,更有人醉酒高歌,靡靡之声随夜风飘荡。

这艘画舫精巧,一楼为船舱,二楼作小亭构造。莫问等人侍候在楼下,我与江恒在楼上小亭临风把盏,原该是畅快,可他三杯酬谢后,竟又无话可谈,倒叫我坐立不是。

“覃思……你在工部忙什么?”我没话找话问。

“略读文书罢了。”江恒答。

我讶然:“你这近一月,只是换地方看书?”

江恒垂眸斟酒:“何尚书总领工部四司,井然有序。我奉旨视事,自文书习起,并无不妥。”

我这才明白咬文嚼字的功夫有多厉害。“视事”非“管事”,静王长年人浮世外,这帮笔吏怕是在糊弄他啊。

江恒浅抿半杯,复又陷入沉默。

近日他总难见笑容,又客气疏远,如我刚进府时那般。

还不如那时。那时他终日在府里,清英斋推窗就能见,几时点灯,几时熄灯,我瞭望敌营,每日都把控在心。他晨晚念经的声音,也总是隔着水面悠悠传来,无比准时,起先听着心烦,后头倒慢慢品出心静。

如今他搬去守一堂,中间隔好几重屋顶树丛,望也望不清,声儿也听不见。

“清英斋,你不打算重建?”我不禁问。

“府中馆阁多有空置,何必徒兴土木?”江恒问。

“可……”我低头握杯,绞尽脑汁,“你从前怎说来着?天下之财如流水,全流进富家财库,就成一潭死水?你少买奴婢,多用雇佣,也是想给更多人留生计。虽说你削了食邑,也不差这些钱,雇请工匠,购置木材,不也是散财行善?”

江恒思忖片刻:“有理。便依你吧。”

我转愁为喜,斟酒碰盏,又拾起先前的话头:“军屯归枢密院管,工部好像还管一些营田,户部也管田,我愣没闹明白这几个衙门到底谁管谁啊。”

江恒细细作答:“梁初不设六部,以盐铁、度支、户部三司制衡中书、枢密二府,职务亦临时差遣,不为常任,因而各司各衙冗官甚多,权责叠重。贞元改制后,方撤设三司,恢复三省六部,只是许多事务至今尚未划清。如今军屯多由枢密院与三衙管辖,户部仓部司主理天下仓储存粮。工部屯田司主各地营田、民屯、官庄及塘泊辟治,职在水利兴建、租税给纳、农田视察,近年所辟营田尚未交割与枢密院。”

我恍然大悟,敬酒恭维:“还是你聪明,读几页文书就理清这些弯弯绕。”

江恒赧然一笑:“近日正巧阅读田册罢了。”

他笑便好。我故作刁难问:“既这样,那我考考你,西北路,有多少屯田?不许乱答,西北我熟。”

江恒蹙眉:“西北路纵横千里,屯田浩如星海,这如何能答?”

“那就从最东处说起,兴翔府有多少?”我不依不饶,“答不出来,罚酒一杯。”

江恒无奈而笑,皱眉深思,略答五处。

“算你过关,我自罚一杯。”我斟酒就饮,继续问,“陇州多少?”

江恒勉强又答几处,我从泾州、凤州、渭州挨个问去,还未问到兰州,过目不忘的神仙已晕头转向,只能摆手认输。

我捧腹直笑:“你怎这样实诚?乱答我也辨不出来啊。”

江恒面带薄红,含笑望来:“你又怎知,方才我不曾以假乱真?”

我眼珠一转:“那回头我可得亲去查验,要是答错一处——”

“七哥!”

好不知趣儿的叫喊蓦地插来。我扭头一看,却是那紫毛小狮子,正立于不远处的画舫上,朝江恒挥手。

江恒起身向他遥遥致意,这小狮子更不知趣儿,竟命人将画舫划来,醉醺醺奔来这条船上,指我笑问江恒:“都说七哥专情,自得了这小黑豹,就日日离不得。难得见你夜行游乐,果真是有美作伴。论来我是大媒,七哥不敬我一杯?”

江恒命人取来杯盏,半哄半敬。江忱乐呵呵受过敬酒,又对我道:“樊氏,妙法院女童一事非我食言。只是朱相有意为孙女谋求此事,我不好再提。朱相为国尽忠,劳苦功高,你可不许心生不怨,让七哥为难。”

我越发瞧这小狮子不顺眼,可也只能低头应承:“区区小事,难为殿下挂记,妾满心感激,又哪敢抱怨?”

“正是。”江忱一屁股坐下,又拉江恒衣袖,“七哥也切莫为此与我生嫌隙。”

说罢,他又扭头看我,眨着醉眼不言语。

“且先退避吧。”江恒吩咐我。

行。爷们谈事,娘们不配听。

我装模作样福礼退下,暗想果真还是江仙儿仗义,该不该谈的,都与我畅谈。就连亲爹亲哥,在我年龄日长后,军机要务也藏着掖着。天底下除明澄外,也只他尊我重我,余下爷们,皆是被我铁拳收服。

也不知天底下可还能挑出这么一个,斯文聪明又好看的。

哎……比神仙好看的,恐怕真难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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