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许安源之前同娴淑的对手戏很少，但她很乐意同对方搭戏。

据说娴淑在来到新乡剧院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话剧。她并非科班出身，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演戏，但同她对戏时，许安源入戏得很轻松。

所以许安源总会认为，娴淑能做得不止是新乡剧院的女主演，她不应该只局限在这个地方。

彩排正式开始，舞台的聚光灯一瞬间将13号标记点亮，也将早已等候在此处的许安源的身影给点明。

剧本设定，尤小姐在初次登场时，手里会握着一把遮风避雪的宽大黑色雨伞，但彩排时不会用到雪景，尤小姐定制款的雨伞道具也在制作当中。许安源随即抬起自己的右手，做出了撑伞的动作——只不过，她手里的“伞”只是一份卷起来的剧本。

“（场景）今岁的冬季比往年更难熬，风雪较往年更盛大，今宵则更甚之。急雪舞回风，路上行人的头颅抬起不能。苍茫廊桥上，一人于狂雪中漫步，她掌心乌青伞，竟分毫不受影响……”

许安源回想着剧本上的内容，她手臂稳定发力，让举着“伞”的那一条胳膊在行走间始终维持在同一个角度。

哪怕只是最简单的一个举雨伞的动作，许安源也很清楚该如何去做得好看又符合人设。为了这些简单的动作，许安源曾做过千万次的练习，而这千万次的重复，只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在舞台上呈现出最好的效果。

她不会将自己背后的艰辛告诉旁人，她说过，她没有这样的爱好。她只知道一点，只要人站在聚光灯下，那就要做到最完美，舞台从某种意义来说，便是她的战场。

许安源在舞台上漫不经心地踱步，她眼睫低垂，视线空落落地发散，不在任何事物上聚焦，但这种空洞、毫无兴致的眼神，正是文老板所渴望的那种演绎方式！

文老板密切地关注着台上的一切细节，他的两位女主演渐渐地靠近对方，一位神色冷峻借用伞这道屏障隔绝了自身与外物，一位用肩膀和耳朵夹着一部大哥大，急匆匆的步伐仿佛能割开冰雪。

“裴虹”和“尤小姐”，她们越靠越近了！

她们马上要面对面了！

宽大的雨伞在碰到对面的人之前，便很有边界感地偏向了另外一方，许安源用微微偏移的手腕表现出了这一点。

而女主角也下意识地侧过了肩膀，连通的大哥大电话里是房东和女主正在讨论租房的价格，女主现在身无分文，但她要装出很有底气的模样跟房东把价格压下来……对！就是这样，要自信，要哄骗房东，要让他相信女主拥有将店铺整个盘下的资本！

许安源要回头——回了！许安源的眼神不能变……很好，就是这样，你是对她很感兴趣，但你也只是单纯地觉得他人困扰的模样很有趣，对，许安源，这里的眼神可以适当地带上一点玩味。

好了，很好！接下来，许安源，说台词！

哪怕文老板的内心活动再澎湃几十倍，他也不可能蠢到真的开口打断这次的彩排，他看见许安源顿在了原地，为许安源为什么还不说台词而感到困惑。

“难道她忘词了？”文老板和其他人的心底不由得产生了同样的疑问。

此时空旷的舞台上，只剩下最后的两道聚光灯，它们分别落在娴淑与许安源的身周，此刻的她二人，正是台前幕后所有人的目光聚焦点。

停下脚步的许安源，她用眼神自上而下地打量着娴淑的背影，原本快要走出灯光范围的娴淑注意到了身后的目光，她拧着眉回头，同那道窥伺着她的双眼对视了，不自觉表现得很反感与防备。

这时候的许安源很突然地笑了，这笑容让她眼里的冰雪消弭，隐藏在伞面下的那份疏离忽而远走。

“风雪来客”从观察的上帝视角融入了人间，她用最能让人委以信任的温和嗓音道：“幸会，我姓‘尤’。我看你……遇见了一点儿小麻烦？需要帮忙吗？”

当这句台词落地时，背景的风声停滞，冷白的灯光也转换为温暖的色调，几声节奏很强的鼓点之后，是舒缓的纯音乐，紧接着舞台自中心起被点亮，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梦幻的光芒里。

这样的舞台设置，是为了让观众能在第一时间共情“裴虹”绝处逢生的那份愉悦。

这所有的布置，都是为了她们的相逢作铺垫。

一具深陷泥泞却不甘平庸的肉身，遇见了另外一颗只为寻找乐趣的傲慢心脏，肉身呼唤着心脏补贴她的残缺，而心脏也正需要一副完整的躯体，一切都是那么地恰到好处。

幸而她们相遇了，“裴虹”遇见了“尤小姐”。

“好！卡！”文老板一拍手掌，兴奋至极地暂停了这场演绎，他嘴里连连夸赞道，“好！非常好！两个人都演得很好！”

这一幕的彩排结束前，包括文老板和李梦在内的所有人都保持着严阵以待的紧绷神情。

这其中表现得最夸张的是，灯光组新上任的经理老徐，文老板将陈烊辞退后，老徐继任为了新的灯光经理。老徐这个人，做事情最讲究一个“开门红”，他相信只有开头顺利了，后面才会事事都顺利。

这幕戏演完后，老徐他终于安心地放下了手里的速效救心丸，这副场景看得文老板忍不住拍着老徐的肩膀狂笑。此时的文老板倒也忘记了他自己之前也慌张得背后涨满了冷汗。

许安源预备下台去跟李梦讨论下一幕细节，才发现女主演娴淑依然站在她们刚刚散场的标点上。

等她不解地望过去时，娴淑也看了她一眼，但忍不住捂着嘴唇咳嗽了一声。许安源甚是不解：“怎么了，娴淑姐？你是觉得刚刚的那场彩排里有什么问题吗？”

娴淑居然抖了一下肩膀才继续道：“你叫……许安源，是吧？也没别的事，我就是想跟你说一下，刚刚你在背后看我的时候，我有点反胃……啊，这话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说，你那眼神落在我身上让我压力很大，像是要把我这个人都看透了一样。就……蛮可怕的。”

许安源闻言禁不住一笑：“好啊姐，那我就当你是在认可我的演技，在夸我演得好了。”

娴淑面露苦色，但还是点点头：“演得是真好啊，太吓人了。”

后续的彩排当中，许安源和娴淑配合得愈发默契。虽然过去的对手戏不多，但真正实践下来之后，两个人都发现与对方的表演方式很契合，她们自然而然地顺完了接下来的戏份，比预期的时间早了一个半小时。

“可以提前下班啦！收工收工！”许安源愉悦地甩了甩手臂，在娴淑看过来时，忍不住回之一笑，“怎么这样看我啊，姐？”

娴淑点燃了一支烟，她也轻笑着回应道：“第一次见你笑得这么开心，以前看到你的时候，总感觉你在剧院里待着不开心，像是随时都会走的模样。”

许安源没说她现在也不一定会留下，因为她的目标比新乡剧院更远大。她想了想，回复道：“因为现在演的剧本不一样了呀，之前我就跑跑龙套，现在不一样了，我成主演之一了。”

“那确实是。”娴淑缓缓吐出一口烟，许安源不知道这是什么牌子的，但闻起来不难闻，反而带点果香。

娴淑：“我也更喜欢现在的剧本，要是能一直这样演下去就好了。这份工作……挺好的。”

“好了，不说了，下班了。”不等许安源回应，娴淑便挥了挥手，“拜拜了，小妹妹。”

蓬松的大波浪在空气中跳动着离开了，能看得出主人愉快又放松的心情。

虽然选择来到新乡剧院，是许安源深陷困境中的无奈选择，但学表演这件事不是。

许安源天生的热爱舞台，她第一次接触到舞台剧，是因为13年前的一个流动剧团，他们在槐城的大剧院里演出了节选的《道林格雷的画像》。那时的许安源看着聚光灯下熠熠生辉的“道林·格雷”，对这种艺术表演形式产生了浓厚的热情，她萌生了想要替代道林·格雷的想法。

“美貌很容易失去，道林·格雷留不住它，但千万个人拥有千万种美貌，一个人做不到的事情，不代表所有人一起都做不到。当我也成为那千千万万的道林·格雷之一，足以将美貌留下。”八岁的许安源如此想到。

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受剧情影响以为可以战胜“美貌”的她，是因为爱上了舞台剧。

她想演戏，她想要登上舞台，希望观众的视线汇聚在她身上。

而出现在《纽约摩登商人》彩排舞台上的许安源，她也有类似的想法。

她在台上扮演着尤小姐的戏份，在那些无关紧要的等待的间隙里，许安源的目光总是会停留在观众席第一排真正的“尤小姐”的身上。

“观众们会喜欢看见我的表演。只要我站在这里，立足在舞台上，那你也应该跟每个普通观众一样将注意力转向我。”

“你理应喜欢我的演绎，喜欢我的‘美貌’。你理应珍视我、看重我……你说我很特别、很完美？你理应这么想。”

“因为，我是许安源。”

“岁永无，看着我，好好地看着我，我会演给你看，但我不是你的专属演员。我是属于自己的许安源。”

许安源轻轻地瞥了一眼岁永无的方向，在对方望过来之前，先一步收回了视线。她余光看到文老板正朝着她的方向走来，所以顶着岁永无追过来的目光先走到文老板跟前。

文老板过来的一路上，主动伸出手拥抱了沿路的每一位工作人员，轮到许安源的时候，文老板收回了手，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就不碰你了，怕你不喜欢。”文老板说道，“安源，其实吧……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什么忙，文老板？”

文老板拧着眉，面色很忧愁地摸了几圈他的肥肚腩：“你刚刚也看见了，我没有让娴淑彩排过跟男主的对手戏。男演员……咱们剧院也有几位，但是他们都不贴合‘飞琼’的人设。安源你是艺校出来的，认识的男演员会更多，安源，你有没有认识的男同学能推荐给我？当然，要合适的，符合人设的。”

《纽约摩登商人》虽然是一部大女主剧，但男主“飞琼”的戏份也不可谓不重要。许安源回忆了一番男主角的人设，用一言蔽之，那就是一个典型的“早死的白月光”角色。

“飞琼”是一名气象学家，他年轻，外貌条件优越，事事都顺应女主，且他的“顺应”不是盲从，关键时刻他往往是帮助女主破开迷雾的那双手，是女主在剧情中期最坚实的后盾。

这样的人设说好找，也很好找，说难找也的确难找。问题的关键在于，许安源很早便切断了跟过去那些人的联系。

但文老板和剧团在她最为难的时候收留了她，许安源对此多多少少有些感恩的心思，所以她并没有马上拒绝文老板的提议，而是说，自己会试着去帮他找。

在准备回后台卸妆前，许安源又看见李梦和文雯这对小姐妹正很亲热地坐在一块儿，她们互相咬着耳朵，嘴里嘀嘀咕咕了些什么不知道。

岁永无走了过来，她也顺着许安源的目光看向那对小姐妹，然后张嘴便是一句很讨嫌的话：“安源，你很喜欢她们两个吗？爱慕的那种喜欢？”

“……啊？”许安源不是没听清，她只是太震惊了。

“李梦和文雯。”岁永无以她的方式解释道，“你喜欢她们吗？彩排开始前和结束后，你都看了她们，安源，你很关注她们两个？”

许安源对此很无语，她每天要碰面的人那么多，她根本不会去记她都在什么时候看了些什么人，偏偏岁永无用她那诡异的记忆力记得这么清楚。

许安源：“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李梦她们两个都是性取向很正常的女孩子，跟我们不一样。”

“‘我们’。”岁永无意外地会抓重点，她勾了勾唇，浅笑道：“安源，你的意思是说，你也是同性恋？”

“很显然，不是吗？”许安源坦然道。

她倒不会有什么出柜了的不安，早在对岁永无产生好感的那一刻，许安源便清楚……了自己的性取向，随后坦然地接受了这一点。

她接受了自己会在缘分产生时，拥有一位同性的恋人，但现在她跟岁永无还不够“有缘”，所以她认为她俩没可能。

设备没整好，不整了（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