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话作为机关的运转规律之一，但就算是清洁大姐、园艺大爷、打饭大哥，你也永远不知道他们背后可能有何种联系。所以准则之一，官话一般都温暖亲切。

是故，束书记让白轩逸坐下这一番言论，相较之下，在体制内有多严重，无疑把他骂得体无完肤。

而且他还不是说的假大空，不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而是十分言之有物。先是指桑说槐骂了林启明，说他不讲政治，没有党性，是在暗示你们检察院12·18一个鼻屎大的破案子办上了天，追得大家连从容撒泡尿的时间都没有！谁腐败就让谁腐败好了，关你检察院什么事？不能因为你腐败机会比较少，就堵别人的财路，不让人家腐败嘛！退而言之，“带病”的干部就是五万头猪，一年半载抓也都抓不完，怎么就先逮了个最会搞经济整GDP，给市里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长脸的李建兴呢？

众人围着看热闹，议论声此起彼伏。林启明虚心接受批评，骂在他头上，骂得好啊！骂你才证明你是自己人。

但是这一口烧热了的油锅，哪个外人谁在扎扎实实背着，大家都胸中有数。

林启明满意地走到饮水机前，倒了杯水，双手捧着放到书记面前：“束书记啊，我看你说得口干舌燥，想给你倒杯水，哦，喝口水再说吧！哦——白副检察长，要我给你倒一杯吗？”

一句话至少两层意思——你配我倒吗？你打算说话吗？

白轩逸来自中央，哪怕北京街上扔个砖块能砸到三个处级干部，大家还是默认首都来的人官高半级。所以，束安邦再对法庭直播事件大为光火，多因12·18三尸暴跳，都不算对肇祸者白轩逸发动了骑脸正面攻击。

所以这种情况，领导留面子了，正常人都接着的。领导讲话，一是肯定成绩，二是指出不足，三是提出希望，竖着耳朵听一会也就过去了。为了公务员这碗饭，委曲求全、低着头在下面听他一本正经地“教育”，心里骂娘。不能还嘴的，还嘴就是怎么不尊重领导？班子不团结了？矛盾公开化了？官大一级压死人。

白轩逸是没发声，但低头做起了记录。

有些层面上的话，政法委书记不好讲。一个班子，帅、相、将、谋。若四种角色齐备并恪守本职，就是好班子。

秘书长李林就充当今天的大头兵，塌了桥他一夜没睡，两只眼红得灯笼一般，没洗头临风飘香屑，敲击桌子道：“哎，哎，白轩逸同志，你这个，啊，是怎么回事啊？不是讲了不准记录吗？还在记什么？说了记在脑子里就行了！”

白轩逸依然故我：“意见批评的是我和检察院，去芜存菁，回去落实。”

守分安常的言语，桀骜难驯的态度。大家全僵住了，气氛比空山还沉寂。

打破沉默的是林启明：“可以，让他记嘛，轩逸同志可以例外，这个同志不‘唯上’嘛！”

说到这个，提到束书记就火气极大：“林检察长，你是怎么回事？昨天庭审的情况你了解清楚了没有？告诉你：当时市长和他的秘书刚上飞机，仅仅两个多小时，法检两家就联合起来闹了这么一出！”

林启明不冷不热说：“老书记，说到这个我也纳闷，也在自我检讨，再天大的冤也不能这么公开地四处叫啊，懂不懂政治纪律？要不要政/治局面的稳定了？网络上都传成什么样子了？上级政府、党中央的尊严浩荡无存啊！”

刘院长搓手顿脚：“昨天的庭我不在场，但是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林启明语重心长：“刘院长，说句心里话，你不要有担责的心理负担，太为别人的大事小情操心了。我认为，部分年轻同僚在追求个人政治目标时，采取了不择手段、不顾后果、不重人格、不守道德的行为，唯恐天下不乱！耍滑头，把我们两家一起耍得团团转啊！”

刘院长不想接这个话茬。他很为难，一方面他与白轩逸的父亲还算旧交，另一方面，他实在心仪何意羡这个小伙子，他云英未嫁的孙女儿亦如是。考虑到可能的秦晋之好，对其兄长，便帮帮场子：“但是我听说白检是不是已经向中央做检查了，主动请求处分过了？”

他不知道，他瞎诌的。但这给林启明灵感了：“书记，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都是同志，有什么不当说的？”束书记道。照理他应该调和一下的，但私心厌恶白轩逸，哪有这么不着调的检察官，扫黄，扫黄上回把自个家里头的宝贝独苗苗送进去了！

刘院长插嘴：“林检啊，咱们党的宗旨是要消弥而不是激化矛盾嘛。”

林启明却已坐不住了，站了起来，一副清理门户的凛然样：“对于政治思想领域的人民内部矛盾,必须通过‘团结——批评——团结’的方法来解决，当前，部分同志在关键原则问题上未能与党中央保持一致，其言论和行为已产生负面影响，涉嫌危害党的领导权威，根本稳定性遭受动摇。防止再出现这种别有用心的事情，政府和人民可不管谁支持你，你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所以我以市检察院检察长、党组书记的身份，提出建议予以白轩逸检察员，党内严重警告一次！”

党内严重警告，影响期一年半，不得在党内提升职务，或向党外组织推荐担任高于其原任职务的党外职务。

束书记象征性问，有没有需要解释、补充的，白轩逸表情平淡。众人看他的目光中，多是讥讽，但也有小部分人看着他这种带着无知的正义感，总让人悲从中来。

又安静了，李林见状把桌上的文件整理来整理去，弄出点缓解尴尬的动静，匀而无序地运动像搓麻将，搓牌洗牌一样。下一步就是说大家都在，要不就专题研究一下，撺掇当场表决了。

束书记环视四座。此时举手的快慢，与仕途稳健程度成正比。

现场两个人没立刻举手，一个是心上心下的刘院长，他一副小媳妇的样子，瞅了眼白轩逸，一切也许还有可为，可是看到他怎么就冷嘲热骂一肩挑了呢，说不来为什么想起一句话：有时候我不是觉得你说得对，我只是实在懒得辩。

刘院长跟着叹息，又抓了根黄胖香蕉，手里有点什么才踏实。他好像对白轩逸不止于同情眷注，就算这位副检察长成了众矢之的，看到那种超越凡尘的静定，他也还有重大的害怕，以至于慌里慌张抓香蕉的那只手高高举了起来。

还有一个是连麟，到最后也没从众。林启明赤裸裸嘴角上扬，束书记直接无视反对一票，李林高声宣布处分决议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