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副没有太大反应，抬手朝吴星隔空压了压，示意他稍安勿躁，吴星像是身体零件全都松懈下来，整个人都往下塌了半米，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再看唐云清一眼。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唐云清蓦然反应过来，他眉头拧起，瞪着眼睛看陆副，平时柔和的一双笑眼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他本能地解释道：“陆副，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陆副给他俩倒了两杯茶，放在他们面前，然后歪着身子，一只手臂靠放在一边膝盖上，另一只手掌撑着另一边膝盖，看着唐云清。

唐云清没有喝那杯茶，他感到这件事不寻常，陆副之前就向他抛过“诱饵”，吴星近一个月里又那么积极地帮他，他们或许根本不在意自己是否真的让吴星去做这件事，因为他们根本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达成了共识：

——这件事情做的时候可以拉拢唐云清，他如果愿意，那就好办得多，大家一起获利；如果不愿意，那就只能怪小人取之无道了。而这件事一旦事发，必须有个挡枪的，而这个人只能是唐云清。

唐云清想到这里，忽然有些无助，他想大声阐明自己并没有授意吴星外泄客户信息，但他觉得接下来说的话陆副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可让他怎么办呢？如果不说出来，岂不是在陆副他们当初达成共识的原因里头，他坐实了自己是“随人俯仰”的人。

“陆副，我入行快三年了，在此期间没有做过任何一件违背行规的事情，我知道谁都想前途光明财源亨通，但我向来是随遇而安，只想踏实挣钱，如果今天这件事无故让我承担，”唐云清顿了一下，语气坚忍地继续说道，“那么我也会和银监会申诉到底。”

吴星听见此话，刚有些放松的肩背蓦地又弓起来，他有些迟疑地看向陆副，陆副朝他回望了一眼，眼神安抚。

陆副笑了一下，将撑在膝盖上的手放下，捏着茶夹给唐云清面前有些凉的茶水倒了，重新给他倒了一杯茶，茶水缓缓冒着热气，仿佛空气流动都是轻柔的。

陆副像是语重心长地教导孩子的长辈，对唐云清说道：“小唐，话不能这么说的，我知道你为人磊落，对工作也认真刻苦，可是，有些事情不是你说无故就是无故的，你仔细回想一下，最近的业绩报销那里，领导给你批了多少啊？”

唐云清猛然想起他这个月下发的工资，泰禾银行的绩效工资发放都是下一季度才发，而这一季度还没过，里头明显上涨的不合实际的业绩报销让他当时就有些纳闷，只是那时问了吴星，吴星没说什么，他也就没再深究。

他想到这里，顿时手脚冰凉：

——是了，吴星当然不会说什么，他巴不得自己就这么一直傻下去，他也如他所愿，没有继续关注，就这么一直以为这个季度的绩效提前下发了。

唐云清竟也没有去多问其他同事一嘴，这平时不善八卦的性子倒在这时绊了他一脚，陆副他们竟然是这样强行将他拉下水。

“你们是不是连我的业绩报表都给改了？”唐云清已经开始有些惶乱，他感觉到许多事情竟然在悄然间就隐隐有定局之势。

陆副皱眉，往后靠向沙发椅背，像一只肥胖且丑陋的鸟，双臂搭在沙发椅背上沿，海绵质地的椅背被他压出了一个巨大的凹陷轮廓。

陆副像是很不解唐云清的质问，他反问：“什么把你业绩改了，小唐，你不是一直都这么优秀吗？这绩效发放都是实打实的奖励，你可不要总觉得自己籍籍无名啊，上头可都很看好你的！”

“砰——！”

唐云清猝然站起，腿脖子撞了一下沙发脚，吴星吓了一跳，唐云清这一下用力之大，竟使他连人带沙发往后移了一下。

唐云清只觉得陆副的话不堪入耳，他一刻也没办法在这令人作呕的空间待下去，一向平和温顺的他，此刻用力抿着双唇，眼如刀子一般在吴星与陆副之间划了个来回，然后转身大跨步地走出办公室。

吴星惊了一下，唐云清这个样子像是要马上出去跟众人把整件事的起因经过全倒个明白，他急忙站起来要拉人，却一时没拉住，他跟着追到办公室门口，看唐云清下了楼，转头问陆副：“陆副，怎么办？”

陆副也被唐云清吓一跳，没好气地说：“慌什么！一个月前我就把你们合作的风声透露了出去，现在没人信他的，这该死的到底是谁举报的？”

吴星坐回沙发上，此时的他并没有劫后余生的真实感，这件事已经被银监会知道，即使污蔑是唐云清指使，他自己也是参与者，处罚是早有的事，这一遭没办法躲掉了。

吴星捶了下扶手，躁怒地起来走了几步，然后又坐下，问道：“这件事我明明只和安吉保险的一个业务员对接，是那个业务员嘴不严吗？”

“他没那么大胆，事情一旦有纰漏，他们也吃不了兜着走，我打个电话问下。”说着陆副就要拿起手机，手机这时刚好震动起来，屏幕显示【安吉保险廖总】。

“陆副！怎么回事啊？我这边刚得到消息，银监会的人马上来调查了！”电话那头的人像是马上要从电话里冲出来，一阵怒吼，“我刚问了和你们对接的业务员，他发了誓地喊他绝对没有说出去，到底怎么回事？！”

陆副按了免提，让吴星一起听，他说：“这次银监会聪明了，他们先让几个陌生面孔的实习生去实地查访了几个客户，发现都是先在我们行里办过业务的人，过段时间就接到了你们的电话营销，然后买了保险。按道理这种客户信息外泄给第三方公司明明是不成文的交易，很多人多多少少会知道一点，只要不出什么大的刑事案件，这也不是损害客户利益的大事，这次竟然会被人盯上这一块。”

陆副将功夫茶几上的茶换了，唐云清的那杯也顺手倒掉，他冲泡着新茶叶，继续说道：“廖总，你们不会是遇上同行竞争了吧？”

安吉保险的廖平胜勃然大怒，电话里传出的声音非常大，手机都似乎被声波震移了位，他吼着：“为什么不是你们吴星被人盯上了？！他经过这事，还能往上走？再说了，这种事情一旦曝光，以后银监会查这方面的问题只会更严，对同行有什么好处？我就不信都是干净的！”

出了事的几个“盟友”，事情一败露，关键时刻只会推卸责任转移怒火，争了半天也没搞清楚这事怎么回事，陆副烦不胜烦，讥刺着廖平胜：“廖总，这事我可一分钱没拿，全为了你上次在公司酒会帮我拉存款的情谊，你拜托我这事的时候我可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这次你们只是名声有损，但还可以再攒。我们是国企，吴星得为这事‘买单’的！他走了，谁帮我们？！”

陆副也是越说怒火越往上冲，本悠悠捏着茶盖压着茶叶，此刻却暗暗使劲，手指已然伸在茶水里都不自知，还在用力地往下压。

吴星在一旁听到这里，手指僵硬地放在沙发扶手上忘了动弹，心里估计千回百转，想了一万个可以回旋的办法，却一个也不适用，他知道这次是真的栽了。

电话那头的廖平胜喘着粗气，好容易把心头的怒火压下去一点，没有话赶话地吵起来，他硬声道：“那现在如何？”

陆副将茶水倒了，又重新泡，说：“现在追究怎么回事都晚了，好好配合调查吧！”

—— —— ——

唐云清离开陆副办公室后直冲现金柜，主管和柜员们见了他，眼神都有些躲闪，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

他快步走到离自己办公电脑最近的10号柜台，一手抓在10号柜台小陈的椅背上，急冲冲地弯下腰叫人家：“小陈！”

“诶！小唐啊……”小陈干笑着回头，“怎么了这么着急。”

唐云清确实很急，银监会一纸状书送到他面前，本以为清者自清，解释一下就好，没想到吴星会拉他下水，这一个多月以来的“帮忙”竟然都是蓄意的，他不知不觉间给他人添砖铺瓦至房屋竣工，只是这一下，房屋倒塌，将他这个无辜路人也压了个结实。

“吴星每次和我进柜台你都看到了，我们说话你也听到了，他帮我打电话也是他的意愿，我开始并不愿意的！你能帮我做个证吗？”唐云清的手指已经将办公椅背掐出了几个凹陷。

小陈有些吞吞吐吐，他想先让人冷静一下，但是又觉得无济于事，唐云清此刻只想自证清白，他人的托词一概不听。

主管这时过来，将唐云清拉到一边：“小唐，你先跟我过来一下。”说完就先走出了现金柜台。

唐云清回头看了眼继续做事的小陈，抿了抿嘴，跟着主管出了柜台，去往茶水间。

主管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平时做事果断利索，对于柜员们也都是有错指错并不含糊，只是这次，他像是有些无可奈何，他将手搭在唐云清肩上，叹了口气，说：“小唐，我理解你的心情，以前我开早会就提醒过，不要让客户经理随意进出现金柜台，但这个不是明文规定，省行还没有明确客户经理禁止出入柜台，我只能提个醒。你第一次带他进来我就已经给你使过眼色了……”

唐云清从小陈支支吾吾的反应开始，失望的情绪就在他的眼眶里蔓延开来，他没等主管说完，语气不稳地打断：“主管，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吴星在做这些事了？”

主管看向着唐云清，搭在他肩上的手慢慢放回了自己身侧，他反问：“小唐，你入行也有三年，难道对这些事就没有一点觉察吗？”

“我多少明白点，只是……”

主管打断：“只是你太信任自己同事了，你不屑于做这种事，自然有同级的人会代你趋利，你以为这些事都是位高权重的人干的？没有人帮着跑腿，悬在上面的人怎么获得下面的利？”

主管也不了解行里人私底下的交往情况，但到底是多吃了十几年米，只看了个大概，就猜出个二五六八，他知道唐云清是个努力勤勉的人，平时的工作都看在眼里，只是这次，他的神色里竟透着一股爱莫能助的意味：“小唐，这次是个教训。”

唐云清平时虽待人和善，但也不至于和同事推心置腹，这次是吴星瞒骗了他，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同事会这么冒险，如果事情并没捅出去，又被他知道了，还能和和气气地一起共事吗？

——也是了，他这边抓着清白不放手，自然那边小人比而不周了。

唐云清：“所以你们都不能替我作证吗？”

主管开始有些难言，但还是面色凝重地说：“就算我们帮你作证……但吴星他伯父……”

吴星的伯父在省行领导层，所以三十岁的吴星顺风顺水，一进锦明支行就做了客户经理，等着营业部副主任五年任期到期一走，他就坐那个位子，如今出了事，副主任不用想了，但因为伯父的关系，他最多就是下放到乡镇支行任职。

而唐云清，一没权二没势，只凭着自己名校应届毕业生的资质，进了五星级网点，已经是厚待，但他也争气，工作勤勉出色，是新人一列里拔尖的，长得也好看，真担得上眉清目秀四个字，一双笑眼任谁看了也心生喜爱。

只是因为吴星的缘故，唐云清总被压一头，上头有什么好事第一时间想到的一定是吴星，他心里明镜似的都懂，说他不想往上走是骗人的，他只等着吴星升任，越做越好，离了锦明支行去往更高处，就可以轮到他了。

“我不会任人诬陷的，我会一直申诉下去。”

主管听到唐云清掷地有声地这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