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清周日上午便回了城西的城中村。

70岁的唐爱已经老态尽显，做事也迟缓，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菜，在厨房乒乒乓乓地准备了一早上才开始洗，当她要洗最后一颗菜叶时，唐云清已经在厨房门口了。

“妈，我来吧。”

唐云清上前想接过菜篮子，结果厨房门离水池只有两米，他在还不到四平米的单开门厨房里简直伸不开腿，就站在门口不住地朝里张望，几欲开口想唐爱退出来厨房，让他进去。

唐爱转头看见唐云清想进来，习惯性地呵斥他：“不要进来添乱！我快好了！你去等着。”

唐云清知道唐爱的性子，并没有不快，只想尽力帮点忙，他转头看看屋子，就去了阳台储物间，拿家里的老式龙须草扫把开始扫地。

房子虽老旧，但唐爱天性爱洁，即使做事越来越慢，还是坚持每天扫地，地板也是一周拖一次，所以家里是很干净亮堂的。唐爱念旧且性格执拗，第一次用的东西觉得好用，便会一直用着，即使现在物品更新迭代，但她还是念叨着，她用不惯现在家用的塑料扫把，这种用龙须草绑成的扫把才是最称她手的。

结果唐云清每次扫地都会发现，这个龙须草扫把会掉尾尖的穗，他不由得暗忖——唐爱钟爱这款扫把，肯定是因为扫地的时候地上会有东西，这样扫起来有成就感。

唐爱简单地炒了四个菜，已是中午一点，唐云清一直在客厅观望厨房，看唐爱端了一盘烧茄子出来，就知道她做好了，立刻挤进厨房，把碗筷拿出来放好，又将其他菜和煲的汤端到饭桌上。

唐爱站在桌边看他一通忙活，在最后一盘菜端到桌上时，她吐了口长气往椅子一坐，捶了两下腿，抱怨道：“你来了我才多炒两道菜，你看忙活一早上。”

唐云清有些无奈：“让我来你又不肯，我做的也不差，或者我打包点回来也可以。”

唐爱顿时横眉竖眼：“你喜欢把钱拿给别人花啊！自己做还不够，还要去外面吃！”

“不讲道理”的唐爱是不可以顶撞的，她虽不是个温柔的女人，但唐云清知道，反话是她的强项。

唐云清忍住了将要出口的“我没那么说”，他和母亲以前每次吵架都是话赶话，即使是一句玩笑话，也会因各自尤为相似的性格碰撞到一起，炸出火来。自从高中那件事情发生后，他意识到——以后岁月如流，母亲会越来越老，她可能会是“老儿童”，但他不能“装少年”了。

“云清，最近工作难不难啊？”唐爱夹了块茄子放嘴里，然后用筷子指了指红烧茄子，“吃这个。”

唐云清便夹了块茄子：“挺好的，稳定下来了就什么都习惯了。”

电视里正放着谍战片，唐爱最近很爱看这种电视剧，说越看越心潮澎湃。老一辈的人对这种电视剧尤其感到亲切，与现在少年们的信仰相似，少年们生在信息发展迅速的时代，见识广博，可以对多种类型的文化产生共鸣和兴趣，由衷地崇拜热血江湖与热血警匪。

而唐爱这一辈的老人，或许是因为那个年代信息的不发达，大多家庭的家境贫苦导致知识面的不足，对新事物接纳没有那么容易，而临近的战争年代对他们来说更直观，战争片的主人公们大有作为的形象，更让他们对那个时代的美化而快慰，人们都喜欢记住且向往美好的东西，而那些困苦，只能短暂流露，因为铭记于心就够了。

“嗯对，稳定比什么都好，我们踏踏实实赚钱，心安。”唐爱又夹了口茄子。

唐云清恍然有些明白了什么，他笑：“妈说得对！”

“啪嗒！”

唐云清见唐爱的筷子掉在地上，怕她弯不下腰，便伸着胳膊把桌底下的筷子勾出来，拿去水池里泡着，给她新拿了一根，回来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了，没拿稳吗？”

“不知道啊，看电视太专注，它就掉了。”唐爱也一脸无辜。电视剧播到地下党潜伏者和接头员相爱了，她抓住时机：“你看他们多美啊！”

唐云清看着电视里的男女主人公相视而笑的样子，问道：“妈，我之前说，如果一直没有喜欢的，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也挺好，是不是让你不开心了？”

唐爱盯着电视里的画面，倏然沉默，过了一会儿，电视里播到男主人公为了情报与女主人公相见不敢相认，她才说道：“你现在过得开心我当然高兴，但就是想，你有了伴，以后又有了孩子，像妈一样，生活都突然有了目标，老了也有人能照应……”

唐云清和唐爱一起看着电视里的男女主人公携手同行，他不再说话，但是如果仔细看他的眼睛，会发现他的眼里有困惑，也有忧愁。

—— —— ——

这阵子上班唐云清发现，他要做的事情越来越多了，该是他的和不该是他的，都会塞给他。

这天，3号柜台的小张给唐云清递了一份文件，她见他迟疑地接过，干笑一声说道：“小唐，陆副让你把这个回单送到自来水公司……唉！这总让我做这中间人也真是……”

——又是陆副！

唐云清发觉了，只要大堂稍微人少点，他想休息一下，陆副就会有意无意地使唤他，给他增加事务，但是领导叫做的又都是小事，他只有听的份。

唐云清向保安借了辆电瓶车，这个停车场保安老刘，他的孙女有一颗少女心，特地给电瓶车配了个带粉色竹蜻蜓的头盔，云城市区交通管制严，高峰路段都在抓电瓶车不戴头盔的，抓一次罚20，所以自己再怎么别扭，也只能老老实实戴着这头盔上路，往自来水公司开去。

好风凭借力，或许是竹蜻蜓借了点冬风，唐云清一路开的很顺畅，过的几个马路都遇到绿灯。到了自来水公司，他找个停车位要挤进去，正握着车把找角度呢，眼睛忽然就瞄到旁边开过的一辆车，这一瞄把他吓一跳——是顾子梧的那辆雷克萨斯！

唐云清有些发慌，他赶紧将电瓶车塞进空位，抬头的时候已经不见顾子梧的车了，他顿时松口气，锁了电瓶车要下来，此时心里的不安还没缓过去，心室震颤的余韵还在，下车的时候没留神，磕了下旁边挤着的电瓶车。

他吸了口气，从电瓶车夹缝里逃出来，往自来水公司正门口走去，一个声音在他身后猛然响起：“磕的脚踝没事吗？”

唐云清惊一跳，头也不回地快步要往里冲，但来人显然腿更长，三两步就追上了他，一手抓住他手臂，他冲势顿消，立刻就被一股力牵制住走不动了。

来人有些好笑：“走那么快不疼吗？”

唐云清甩开顾子梧抓住他的手，低声用力说道：“你不要在这里这样抓我的手！”

顾子梧一步就跨到唐云清跟前，一双黑色低筒皮靴赫然映入他眼帘，极具压迫感，他被逼得微微后仰，不得已抬头看向顾子梧，只见他今天穿了件军绿色毛呢短夹克，利落又飒爽，线条流畅的下颌连高领毛衣也遮不住，下身黑色休闲九分裤将顾子梧的两条长腿凸显得恰到好处。

顾子梧挑眉问道：“那应该在哪里？”

“在哪里都不行！”唐云清别过头看向别处。

顾子梧的手伸了过来，逐渐靠近他的脸，他皱眉要往后退，但顾子梧的手更快，往他头上拨了一下。

唐云清：“……”

顾子梧：“头盔挺好看的。”

唐云清这才发现刚才下车太急，头盔都没摘，粉色竹蜻蜓还傻乎乎的在头顶上呢。他赶紧脱下头盔，蹙眉道：“保安孙女的。”

“嗯，你戴着可以。”

唐云清不想跟顾子梧寒暄什么，说了句“有事先走了”就要转身，他又握住了自己手臂：“既然遇到了，你还躲什么，我们好好谈谈。”

唐云清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顾子梧：“我现在有事。”

顾子梧没放手，强硬的态度从手一路传到唐云清脊髓：“可以，你先做你的事，现在四点半，我最多等你到六点。”

唐云清惊异于他不容反驳的语气，便很不友好地瞪着他：“六点之后呢？”

顾子梧坦然道：“我进去你行里，把你接走。”

唐云清觉得跟他多呆一秒都会暴躁起来，他生硬地说了句“随你”，就抽走自己的手臂，快步走进自来水公司大门。

顾子梧今天来自来水公司是要报停城西旧房子的供水，遇到唐云清也是巧合，本想这周寻个时间直接去找人，今天倒是不费工夫地撞见了，现在他事也办完了，医院项目也提交了，今天剩下的时间是富余的，既然遇到了人，不管怎样，他说什么也要给自己找补点形象，便不急不忙地回身去开车，到锦明支行等着唐云清。

唐云清送完回单出来没看到顾子梧，心里还有些庆幸，等回行里停电瓶车的时候，看见停车场那辆熟悉的雷克萨斯，才知道顾子梧不是唬他，今天竟然真的要跟他捣鼓个所以然。

吴星下班又跟着唐云清进了柜台，自来熟一样地坐在他的电脑前，一扭头，看见唐云清的脸上写着：不想下班，想加班。

吴星有些诧异，自从第一次帮唐云清打电话，现在每次陆副快下班的时候吩咐他做事，他就帮着唐云清打点电话，上班族都想事情早点做完早点回家，有了第一次，后面自己再主动帮他，他都不好拒绝。

——小唐今天这是怎么了？

唐云清憋了一肚子气，解锁电脑文件时，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吴星问他：“小唐，你咋了？遇到啥不顺心的？”

唐云清又放缓了动作：“……没，邻居装修我没睡好。”

顾子梧在车里整文件，听见车窗咚咚咚的响了三声，转头看，只见唐云清离车窗一米远，正把伸得老长的手臂缩回口袋。

“进来。”顾子梧把车窗摇下。

唐云清：“……你要跟我说什么？”

顾子梧想着先把人哄进来再说别的，就向他保证：“你进来，我不做什么。”

唐云清无视副驾驶，直接往后车座去，顾子梧也不跟他争，见他坐好，就启动了车。

一路两人无话，唐云清一进顾子梧的车就紧张，虽然面朝窗外神色平静，实际上双手正在大衣口袋里紧攥着内侧衣料。他胡思乱想着，自己虽是男人，但顾子梧的身量明显可以把他压制得死死的，若是顾子梧再强行对他做什么，他保不准还会吃亏，既然如此，那如果需要狠下心来扇顾子梧脸面，再踹一脚下盘自保的话，他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到了。”

思绪被掐断，唐云清往车窗外一看，顾子梧将他带到了［云间事］，他忽然有些烦闷，这里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他们原本相谈甚欢。

他们上一次坐的位子此时已坐了对情侣，顾子梧本朝着老位子走，见已经有人了才刹住脚步，往另一空桌去。面朝顾子梧的女生一脸惊艳，惹得男生把手直往她脸上挡，跟在顾子梧后面的唐云清看在眼里，心里五味杂陈——他明明那么夺目，喜欢自己做什么？

他们找了个靠书柜的位子，唐云清刚坐下一秒又腾地一下站起来，顾子梧看他往前台去，也不拦他，只在他经过时说：“拿铁。”

顾子梧上次猜的没错，唐云清晚上确实不能喝咖啡，一喝就一夜不能睡，他逡巡了两遍墙上的商品单，本不想点和上次一样的饮品，却发现看了一圈下来，居然都没有合适自己的，只好对前台说：“一杯拿铁，一杯蒸汽奶，谢谢。”

回来座位上，顾子梧正靠着椅背，一手自然放在桌上，看着过道对面的窗户出神，窗户没有关，白色窗幔随微风起伏，上次见到的钟楼此时已不在这个窗户的正对面。

“点完了？”顾子梧转过头。

“……嗯。”

顾子梧没说什么，又转头看书柜。

唐云清直挺挺地坐着，和上次一样，没有靠椅背，上次是紧张，这次还是紧张，感受却完全不一样。他想，如果顾子梧只表白不做后面的事，他觉得他们还是可以继续做朋友的，毕竟喜欢很可能只是一时的，但顾子梧雷厉风行地在他身上刻下了第一个烙印，自己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忽视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继续无所谓地和顾子梧保持私下交往。

拿铁和蒸汽奶端上来了，唐云清有些如释重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奶，还不忘抿走嘴唇上的奶沫。

“这里没有《文摘》，”顾子梧忽然说，“也没有《爆笑校园》。”

这不着边际的话让唐云清有些愣住：“什么？”

顾子梧转头看向唐云清的右额角，问：“你头上受过伤吗？”

唐云清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角，然后放下手，看着面前的桌子说道：“嗯，小学摔过，不过不深，几天就好了，只有一个浅印子。”

顾子梧：“怎么不看我？”

唐云清不知怎么的就慌了，他下意识想咬嘴唇镇定，但又只张了张口就立马闭上，止住这个能看出来他心理的动作。他吞咽了一下，将心头的仓皇吞进肚子里，抬头直视顾子梧，说道：“那我认真看你，你认真听吗？”

静了片刻，顾子梧以往逼人的气息不知何时已悄然收敛，他声线平和：“你在顾忌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