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石差点被门槛绊个踉跄。

他稳了稳端着水盆的手，故作镇定道：“怎么叫我这个？”

萧小宝脸上的笑容一瞬间黯淡不少，失落道：“你不喜欢我这这样叫你吗？”

萧漓也看了过来，父子俩表情如出一辙。

“也不是——”他支吾半天说不出缘由，最后心一横，破罐子破摔道：“你想叫就叫吧。”

萧小宝笑出个小酒窝，连着又叫了好几声。

堂屋内欢声笑语不断，陆石搂着小家伙一边烤火，一边跟他说着外边的趣事，小宝听得津津有味，直到夜深都不肯睡去。

“阿爹，小鸡是什么样子呀，跟斑鸠一样有长长的爪子吗？”

小孩儿睡眼迷蒙，却还强撑着想知道答案。

陆石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睡吧，明天我去给你捉一窝回来养。”

“嗯嗯。”

萧小宝闭上眼正要安心睡去，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攀着他的手臂直起小身子，凑到他侧脸上亲了一下。

“喜欢你哦。”

香软的感觉一触即分，孩子眯着眼咕哝了一句，不多时便在他怀里睡过去。

心底柔软的情绪开始蔓延，陆石凝视了他许久许久，直到夜阑人静，堂屋里的柴火渐渐燃尽，他才轻轻抱紧了怀里熟睡的孩子。

阿爹不会再让你受任何人的欺负。

夜里，陆石睡梦中感觉到有人上床，下意识往旁边让了让，一股凉意跟着钻进被窝，迷糊中他随口嘀咕了一句好冰，刚躺下的萧漓默默挪远了些。

尽量不挨着他。

怎知陆石翻了个身，在床上摸索片刻，将他冰凉僵冷的手揣进了怀里。

萧漓浑身一僵，正要抽手。

“别动。”

“不要生病。”

陆石呓语，压着他的手不让动。

他将萧漓的手揣在小腹上，又安稳地睡过去了。

掌心下的肌肤暖热紧致，有着不同于女子和寻常哥儿一般刚健有力的线条，肌理走向流畅而分明，正随着主人的呼吸起伏。

指尖贴着的肌肉便如琴弦一般有节奏地拨动。

萧漓的沉默震耳欲聋。

始作俑者并不自知，他闭着眼睡得正沉，硬朗的眉眼柔柔地舒展开，被枕边人用视线描摹了一遍又一遍。

“你这么好，我也要振作起来才是。”

低语声轻轻响起，又无声散在夜里，温柔如呢喃。

第二日天不亮萧小宝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满脸兴奋地等着捉小鸡，陆石只得点起油灯，轻手轻脚地带他洗漱，又左右给他扎了两个小揪揪。

做完这些天才蒙蒙亮，他将剩下的粥热在锅里，又拎了个竹笼，这才牵着萧小宝的手往外走。

前段时日天气暖和，王大夫家的母鸡孵了一窝鸡崽，他早早就挂了勾，今日正好去取。

谁知走到门口，萧小宝突然挣脱了他的手，露出犹豫的神情。

“阿爹，你去吧，我在家等你。”

说着就要往屋里走。

陆石自然要拦住他，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容小孩儿退缩。

“昨日不是说好了吗，怎又不想去了？”

他在小家伙面前蹲下.身，替他整理了一下特意穿上的新衣服，故作不知地问道。

经过这段时日的将养，萧小宝脸上终于挂了点肉，气色比初见时好了不知多少倍，忽略那双无神的眼睛，瞧着活脱脱就是年画里走出来的娃娃。

此时年画娃娃嘟着嘴，扭捏地拽着衣角。

陆石掰开他使劲的小手握在掌心，耐心开导：“王大夫你认识的，是个很和善的老爷爷，经常给你和阿父抓药是不是？”

萧小宝出了一手心的汗，他试图再次挣脱陆石的手，小脸撇向一边，语气开始暴躁。

“你这人怎么这么烦，我就是不想去了！”

“别以为我叫你一声阿爹你就能欺负我，不想去不想去不想去……”

“你走开，走开。”

他用另一只手推搡着陆石，试图跑回屋里躲起来，声音也逐渐变得尖利，夹杂着明显的颤音。

陆石并未恼怒，也没有放手，任凭小孩在他身上拍打哭叫。

正屋的门被打开，萧漓站在门后，脸色不虞地盯着在撒泼打滚的萧小宝。

“嘘。”

陆石冲他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能处理。

萧漓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在他的坚持下最终没有站出来。

萧小宝并未看到两人私底下的官司，他闹得累了也没能挣脱陆石那只铁钳般的手，不由心灰意冷，趴在他胳膊上打着哭嗝，小身体一抖一抖的。

陆石这才去拍抚他的背，轻声道：“阿爹知道小宝不是故意的，小宝就是太害怕了。”

“呜——”

萧小宝把脸埋进他肩膀抽噎。

“可是，阿爹不想看到你成天缩在这个屋子里长大，变成一根不能动的木头，那对你太残忍了。”

“变成木头不好吗？”

“不好。”

陆石替他擦干脸上的眼泪，徐徐道：“没有阳光雨露的滋养，木头就会腐烂，阿父和阿爹都希望你勇敢一点，健康平安地长大。”

他握住那只小小的手领着他往回走。

“你不想去今天就不去了，阿爹等你准备好了再去。”

才走出两步，那只被他牵着的小手突然往回拽了拽，萧小宝又打了个哭嗝：“阿爹，你抱着，抱着我……就不害怕了。”

陆石眉梢扬起喜悦，他转身单手就将小孩儿搂了起来，大步朝院外走去。

“好，我们去捉小鸡！”

待他走后，正屋的窗户被支开，萧漓看着那渐渐消失在村道尽头的背影，良久，良久。

……

王大夫家里有病人。

甫一进院，看到那道熟悉的瘦小身影，陆石的脚步便停了下来，搂紧了怀里的孩子。

怎知沈满仓见着他跟见了鬼似的，贴着墙根火速溜了出去。

他感到莫名，却也不会追上去问，而是暗暗松了口气，将带来的药草递给王大夫，又将来意说明。

王大夫哆嗦着要拿铜板给他，被陆石推了回去。

“萧漓说了，这些是他在山路上看到顺便挖回来的，不值钱，就当多谢您这两年的关照。”

王大夫也不强求，抓了一把桃干给萧小宝。

陆石握着他的手接了，小孩儿身体绷得紧紧地，抿着嘴朝王大夫的方向细声细气地说：“谢谢爷爷。”

“乖孩子。”

王大夫总是垂着的嘴角终于向上拉起，露出一个稍微不那么严厉的笑。

他看着小宝的眼神怅惘，仿佛透过他看着另一个孩子。

“哎——”似乎又想起了他那个离家出走的哥儿，老伴刚开始唉声叹气，王大夫立即收起脸上的笑，瞪了她一眼，脸色阴沉地走了。

老伴哪敢再触他霉头，这些年为了路哥儿的事家里没少摔锅砸碗，只背过身悄悄抹了把泪，带着陆石往鸡窝的方向走去。

隔老远就听到小鸡叽叽叽的声音。

“今年入冬得晚，一不留神这些鸡崽就孵出来了，你要是要的话就都带走吧，在我这恐怕都会冻死。”

冬日严寒，俩老口子年老体衰，打柴本就费劲，自然没有多余的柴火来给小鸡崽取暖。

黄澄澄的小鸡像一个个圆滚滚的球散落在屋里，细嫩的嗓子小声叫着，听到声音的萧小宝好奇地转头，小脸上的兴奋藏也藏不住。

陆石便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小家伙犹豫着点了点头，下一瞬双脚落地，一只毛茸茸的鸡崽被放进了他手心。

小鸡不怕生人，用嫩黄的喙啄了啄他的指腹。

萧小宝瞪大了眼睛，捧着小鸡的手一动都不敢动，过了好久才试探着摸了摸小鸡的脑袋。

“叽叽。”掌心又被啄了一下。

麻麻痒痒，很新奇的感觉。

于是他又摸了一下。

又被啄了一下。

一人一鸡就这么你来我往地玩了起来。

见他玩得尽兴，陆石并未打扰，只站在他身后一臂处，时不时出个声，告诉小孩自己一直在。

“嗨，这孩子总算是愿意出来见人了。”

老伴慈爱地看着玩得不亦乐乎的小宝，不觉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他们父子俩时。

“人是半夜捞上来的，大的本来没了气息，都要挖个坑埋了，这小娃娃愣是不肯让人靠近，守着尸体对来人又抓又咬，我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见这么凶的孩子……”

陆石眉头一跳，不知怎的对萧漓的过去起了一点好奇心。

“他后来怎么醒的？没人来找过他么？”

“过了一夜突然就活了，你说稀奇不稀奇？他自个儿都不记得了，身体又差，三天两头卧病在床，不得不困在这小小沈家村，便是有人找也难得找到这里来。”

“我说——”

老伴神神秘秘地凑近，压低了嗓门道：“这俩父子说不准就是哪个高门大户家流落在外的人物，金贵着呢——”

“你可得把人看牢了，别叫人负了你！”

陆石心中一动，观萧漓谈吐气度的确与村里的汉子天差地别，就连萧小宝行走坐卧也适度得宜，纯然没有教养不当的一些坏习惯。

若说二人是地里刨食的农户出身，他也不信。

陆石心里有底，他笑了笑，面色坦然，全无患得患失之态。

“我只做我该做之事，无愧于心就好。”

“你这是傻，从来共患难的多，同享福的少，贪图富贵、喜新厌旧是天性，又有几人能逃脱哩！”

陆石的目光落在和小鸡玩得正开心的小家伙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到的信然。

“可是再难他都没有丢掉小宝。”

谢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