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找到你了。”

尹荷睁开眼。

她对出现在面前的人毫不意外，教她这个方法的人自然会知晓她在哪里。尹荷靠坐在树下，视线落差，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楚小姨。

小姨拉直过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柔软面料的衣服因为紧绷的表情找不出一丝松弛。她朝着尹荷走近，脚步慢下来。

小姨问：“是故意关机的吗？”

尹荷点头。

她现在不想看手机。

她能忍住不去看短视频下的评论，但要她一条条给关心她的人安慰回去，对此刻的尹荷而言，她没有力气这样做。

小姨没让尹荷起身，反而挨着尹荷一块坐下，浅色裤子结实地与土地接触，也毫不在意。

小姨问她：“网上说的那些都看到了？伤心？”

尹荷摇头。

然后，尹荷被小姨掰过脸盯着看了很久，到小姨确定她不是在撒谎才松开，与此同时，小姨也松了口气。

要到冬天，叶子也落完了，干脆的枯叶铺在地上，一捻就碎。光秃秃的树枝好像插进天幕的匕首，自以为聪明的锋利却忽略了让天亮的心脏是太阳。三寸也不到的位置，只能是指甲扣皮肤，有点隔靴搔痒。

尹荷有些迷茫：“我不懂。”

“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肯定地说出那些刻薄的话，就好像他们当时就在我旁边，亲眼见证我做了，我说了，我是那样的人。我可以拿出证据给他们看，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和他们证明我没有做过的事情，他们真的会关心我的解释，关心真实的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吗？”

小姨看着尹荷，听她说话，长段的对话因为思考并不连贯，总有停顿。青涩是十代末最为明显而宝贵的特质，小姨把尹荷的头轻按到自己肩上，让她靠着自己。

“大多数人不会。”小姨继续问：“很困惑吗？”

“嗯。”

“尹荷。”小姨抚摸着尹荷的头发，动作很温柔，声音也是：“困扰你的问题也曾经困住过我，我没办法给你解答，没有人能做到时刻的清醒，会迷茫是每个人都会面对的问题。”

小姨自嘲笑了声：“就算是我现在的年纪，就算是你妈妈，迷茫也同样存在。你看，大人们知道那么多道理，还不是把生活过得一塌糊涂。”

尹舒云一直是说话大胆的大人。

“我、你妈妈，还有你爸爸，问题一旦牵扯到人，很多时候，大家都会折中处理。这算是，年纪越大反而越畏手畏脚？”小姨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否准确。

“会迷茫也没有关系，不用害怕，也不要急着一定要给自己找一个解释。”小姨半开玩笑：“说不定世界就是很没道理的。”

她被自己的发言逗笑，揽着尹荷的肩像位继续说：“所以，去经历吧尹荷。当你有了更多的经历，未来的你才会告诉自己现在困扰你的答案是什么。”

小姨歪着头想：“可能那个时候你会觉得不重要，也可能过段时间你就忘了。”

她捏了下尹荷的鼻子：“小荷猪猪，和你感性了这么久，也得和你讲讲等下要发生的事情了。”

尹荷无比平静，站起身反问：“他来了是吗？”

视线落差交换，小姨有些惊讶：“你知道？”

尹荷点头。

兜不住，雨总要落下来的。

尹荷家庭里，唯一的那个“他”是父亲。

他是变数，也是这个家庭里的“最大反派”。

应翰会出现，没有什么可意外的。早就有铺天盖地的预告揭示他即将到来，即便尹荷扔掉孟星竹塞给她的海报，礼堂围挡的栏板也会拉起横幅。这些天，尹荷每次路过父亲的巨幅展板时都会停下来和他对视。

照片还是早几年拍摄的，和父亲现在的样子区别很大。有志愿者路过，会以为尹荷也是粉丝，又将那张丢过的海报塞来，热情告诉她日期。

扔掉，收下，得知……

时间轴在莫比乌斯环上一次次重复上演。

又一次接过海报时，尹荷想，他很会挑时间，每次都是。

下了雨，尹丽珍靠在窗边，雨丝飘到她微卷的短发上和丝绸质的衬衣，皮肤一半因为雨变得黏腻。小姨已经回去了，孟星竹也很知趣地将场地让给她们，拉着另外一名原本要接待的老师一同出去。

尹荷坐在椅子上，手上端着尹丽珍最开始给她递来热水杯。妈妈没有问她话，尹荷也只能捧着纸杯，继续等待着那个“他”。

主动约见尹荷的主人公姗姗来迟，或许是习惯了在名利场里压轴出场，鼎鼎大名的艺术大师总能有迟到的权力。

门被推开，应翰助理一手还持着直柄伞，他退到一边，让主角先进来。

应翰穿着中式唐装，比上次见面又胖了些，和精修的照片更不能比，肚子顶出来，一点儿没有年轻时那个俊瘦青年的模样。也因为加上反派滤镜，尹荷看他的每一眼，都是在挑剔他的缺点。

看到尹荷，应翰脸更冷了些，他单刀直入给尹荷下通牒：“出国。我来把这件事压下去。”

所以这是最后的答案吗……

他都不问尹荷，有没有做过这件事。

没人接话，尹荷往妈妈那边看。发暗的室内需要开灯，尹丽珍站在窗边，侧脸轮廓也蒙上一层光晕。

应翰打断说：“不用看她。这次我和你妈妈已经商量过了，过完年你就出国，学校已经给你安排好了，继续念这个专业或者转专业都行，你爷爷奶奶那边会找人去照顾你。”

他一口气说完对女儿的安排，抬眼看见尹荷这只不吭声的鹌鹑，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多严重！”

严重……

她有证据，有证人。明明都没有做过，为什么要她仓皇逃走。到底是对她而言的严重，还是对父亲名声来说的严重。

尹荷低着头听应翰抱怨。她知道父亲对她本身就颇有微词，觉得她呆头呆脑，一点也不像他。可他唯一的孩子，又只有她。

尹荷喉咙有些发涩：“我没有做那些事。”

应翰指着她说：“你有没有做重要吗？重要的是大众怎么想！”

大家会怎么想，对尹荷而言一点也不重要，她心里的圈子很小，只在乎在乎她的人。

所以，尹荷问：“妈妈，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尹丽珍转过身，看着低头的女儿。

她是特别的，性格既不像父亲，也不像自己。尹丽珍放任着她成长，给她一定程度上的自由，但也不能是全部，总要有人在天空的外缘保护她的特别。

但对女儿的提问，尹丽珍律师也头一回语塞了。

“我……”尹丽珍低头：“我知道你没有做那些事。”

成年人总在无可奈何：“尹荷，可能你一时间很难接受，但可能，对你来说，这就是最好的方法。”尹丽珍更想说，除了送走尹荷，她再想不到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保护尹荷。

逃到国外，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语言，过去的经历可以很快被抛下。认识新的人，参与新的生活，重启新的人生，即使只是个不存在的小错误也可以。因为他们都有钱，所以这样的事情可以一次次重来，尹荷可以一辈子活在人造氧气的环境中，被人永远保护。

可是他们忽略掉了，这个选择，并非出于尹荷自己。

尹荷手紧紧握着拳。

她忽然又想到了被爸爸撞坏的11号鸡蛋，已经长出来的心脏和血管摊开在被人踩过无数次的华美地毯上，令她想要呕吐。“鸟要挣脱于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生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

尹荷抬头，眼神坚定：“如果我说不呢。”

她的选择是——和他们作对。

应翰冷笑了下：“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做了这么多丢脸的事情，第一时间想的是故意关掉电话逃避，现在父母帮你解决问题又是这个态度。”

他哗然：“尹丽珍，你女儿可真行啊。”

关机的手机躺在尹荷口袋里，没有人提醒，她自己也要忘记了。尹荷不再理会应翰怎么说，当着他的面拿出手机。

长按。

信号栏从无到有，屏幕变换的下一秒，震动持续不断，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的提示应接不暇。

何一童

胡灵

胡灵

周睿明

何一童

学姐

……

柯迈

柯迈

何一童

学姐

柯迈

……

柯迈

柯迈

柯迈

……

柯迈

柯迈

柯迈

……

柯迈（30s前）

尹荷看着屏幕上的“柯迈”。太多了。后面全部都是他。紧密的字体竖条排列在一起。她都要认不清这两个字了。

那团像麻绳一样的情绪忽然解绑，尹荷此时此刻只有一个想法。

应翰看她无所谓的模样：“这是你对父母该有的态度吗！”

尹荷点头：“嗯。”

嗯？

她的回答是嗯。

应翰瞪大眼，捉摸不透她忽然的转变，他皱着眉：“……你说什么？”

手机在尹荷手再次震动，屏幕同时出现拒绝和接听的红绿选项。

她没有选择立刻接听，抬头，非常认真地看爸爸。

好像，其实他也没有什么。

就算是父亲，就算是名气大的艺术家，好像，也没有什么。自己以前为什么要害怕他呢，尹荷也想不清楚。之前，她只会在心里默默说那句话，后面来海市用了一次精神胜利法，但是爸爸喝醉了，或许都不记得当时她说了什么。

现在呢？

他只是大反派，而她可以打怪兽。

尹荷说：“因为我讨厌你。最讨厌你了。”

“……”

从不会在他面前外露情绪的女儿，第一次变成刺猬，应翰还来不及想这是不是后青春期叛逆，只能是错愕看着尹荷。他身后的助理也半张着嘴，不知道这时候该不该冒出一个感叹号的惊讶。

尹丽珍反倒有些晃神，看着尹荷的下一步动作。

尹荷站起身，语气轻松：“没有什么事了吧，没有什么事情我就先走了。”她手搭在门把手上，只对尹丽珍说了“拜拜妈妈”。

这次，先说拜拜的是尹荷。

门刚关上，房间里的两个男人面面相觑，显然在怀疑刚刚发生的事情的真实性，那个人怎么可能是尹荷。

怎么可能是一言不发，只会顺从的尹荷。

下一刻，门再次被推开。

还是尹荷。

房间里的人都看着她，顶着长辈们目光的尹荷径直地走向应翰。

她站在父亲面前停下。她看着父亲也在像照镜子。尹荷在心里轻叹，原来这就是血缘。她的下半张脸和他有些相似，特别是嘴唇。

应翰也弄不懂女儿在想什么，维持着父辈的傲慢，想要开口教训她，但尹荷又直突突越过他往他身后走。

助理看着莫名走向自己的尹荷，干瞪着眼：“……干什么？”

尹荷说：“下雨了。”

她伸手直接去抢助理手里的雨伞。

壮年男性和刚成年的女性本身力气悬殊，但对方毫无预料尹荷会做出直接抢伞的动作，一个不留神，伞已经到了尹荷手里。

手机持续震动着，熄屏后又会很快亮起。又路过父亲时，尹荷转头，嘴角扯到一边，露出一个算得上轻蔑的笑容。

也是胜利者的笑容。

门再次被关上。

应翰不可置信地指着门：“她她她……她是什么意思？”

房间里传来女人轻微的笑声。

尹丽珍交着手臂，看着已经紧闭的大门，脸上也浮出淡淡笑意。她的尹荷，比想象中强大。

孟星竹的办公室在二层，尹荷没有等电梯，抓着伞轻快地下楼，也终于按下绿色的选择键。

“喂，柯迈。”

活动中心门口的黑喇叭突然响起声音。

“……啊啊啊，text one two three。”

尹荷按了下伞柄，圆弧形的大伞撑开，水珠从伞面滑落，她不会淋到雨。

“你终于接电话了……”

柯迈的声音被喇叭声里的咆哮盖过——

“大哥！你开放送了，现在全校都听到啦！”

“哦哦。抱歉。”

“……抱歉大家，刚刚是新入站的社员，还不太懂放送操作。”

一阵白噪音后，喇叭关闭。只能听见雨声，脚步声，和柯迈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他说了好多话，因为语速太快，和前面广播站的小事故，尹荷只抓到关键词：没关机、联系到、解决……

大人们不会相信小孩也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只要在他们面前，孩子就是孩子。可是他们也忘记了自己就是从小孩过来的。大家都有十八岁的一天，也或许都会有八十岁的一天？想到这里，尹荷摇头，八十岁好长……

思维再次发散，尹荷举着伞朝外走，纯色板鞋踏在浅浅的水滩中溅起水花，牛仔裤的裤脚也被打湿，尹荷的心情却很好。

尹荷分享：“柯迈，我刚刚做了件很酷的事情……”

喇叭里声音再次响起，有纯音乐intro，这次明显才是正式开播。

“……接下来是每天的点播时刻。今天要和我们分享歌曲的是来自林学系的方逸然同学，他点播的歌曲是出自上世纪知名动漫《城市猎人》的主题曲《爱啊，请别消失》。接下来，就请大家和我们一起欣赏这首浪漫的City pop，也希望方逸然同学等待的那个‘她’可以听见。”

主播温暖又磁性的声音消下，强烈的鼓点抓住耳朵。

“……

我们二人相逢的这个偶然

想要从此一直珍惜下去

直到昨天为止

我的双手都是为了抱着膝盖

今后则是为了

承载彼此的真心

爱啊，请别消失

……”

匡栩走在海大校园，他今天是回来拿材料的。下雨天淋雨也要戴墨镜是他这个Cool boy的自我修养。听见广播站的歌，匡栩无意识地跟着节奏轻轻点头。

周睿明本来正在篮球场和人1V1，半路突然下雨，他抱着篮球跑到棚子下躲雨，听见广播站喊出了名字，他掏掏耳朵，他们说的方逸然是他认识的那个方逸然没错吧。

周睿明挠挠头，露出困惑的表情：“这招还真没用啊。”

姚可心和胡灵刚从图书馆出来，一人举了一把伞。

姚可心听见前奏，摇头：“好老的歌啊。”

胡灵说：“老总比土好。”

“也是。”

现在的歌还不如二十年前的，流行音乐到底是在哪类人中间流行啊。

胡灵凑过来：“你觉得方学长有可能吗？”

“没可能。”

“为什么？”

姚可心甩了下头发：“因为何一童不喜欢蠢男人。”

胡灵笑：“你还喜欢她吧。”

姚可心反驳：“我讨厌她！”

*

柯迈问：“你在哪里？”

尹荷环顾四周：“这里是……好像前面就是一教。”

柯迈的脚步微微顿住，随后加快：“我也在一教附近。”

到了饭点，教学楼涌出更多的人，大家的脑袋被伞遮住，从天幕往下看，只能看见一个又一个五颜六色移动的圆盘。

视线被阻隔，要找到人似乎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尹荷问：“你听见了吗？”

不是广播站的音乐，而是他们手机里的音乐声在一点点凑近，回音拖出几层重影。

柯迈说：“听见了。”

喜悦、焦急、想念，想要见面的两个人无外乎是这样，他们的脚步加快，在雨中奔跑起来。

尹荷前面是两个外国留学生，他们叽里呱啦说着尹荷听不懂的话。这是什么语言？巴基斯坦语？塞尔维亚语？她没听过。等等！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尹荷重重地摇了摇脑袋，想将多余的想法甩走。

她举着挤进人堆，嘴里中英文夹杂说着抱歉让一让。

太多人了。

尹荷也是会怕麻烦的人。因为她总会想很多，怀疑过去，犹豫未来，却总是忘记了当下的感受。看到全是柯迈的通话记录时，一种强烈的情绪领着她出门，尹荷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想见到他。

道理是总结出的文字，文字总是清晰的。但总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会在心里萌芽，也许就像小姨说的，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言。

我们这么用力奔跑，不是为了错过彼此。

柯迈说：“我好像看到你了。”

诶，尹荷停下脚步，伞面上抬，柯迈就站在对面。他没有打伞，全身都被淋湿，明明该是狼狈的模样，但他桀骜又帅气的样子将雨丝都变成装饰物。尹荷想，未来应该很难和他吵架。

她笑起来，收起手机朝着柯迈走过去，柯迈也是。

两个人的脚尖碰到一起，柯迈顺势挤进伞中，他身高高尹荷不少，伞面被他挤得凸起，他不得不弯下腰从尹荷手里接过伞柄。

柯迈头发上都是雨水，先前一直淋雨还感觉不到，现在才有些冷，他避开尹荷低头甩甩头发上的水，但全身都湿透了，再讲究也是徒劳，柯迈被自己蠢笑。

他感叹说：“找到你还真不容易。”

尹荷眼尖看到他手腕上的黑色发绳。

她指着发绳问：“这是给我准备的吗？”

柯迈低头，抬起手看，不由得失笑：“是啊。”

他摘下手腕的发圈递给尹荷，两个人手也因此握在一起。冰凉的雨水随着皮肤的温度升温，也或许融化了。

有点紧张。

“鸟要挣脱于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生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出自黑塞的《德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