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震动。

嗡嗡的声音挑起人在夜晚变敏感的神经线。鼠标点击声暂停，尹荷从电脑前抬头。消化提醒的时间只有一秒，或者更短，只是看清提示栏里排列的中文字。荒谬。尹荷站起身，也不收拾就跑出宿舍。

忽略掉脚上还穿着的拖鞋，忽略掉电脑显屏上未保存的报告，也忽略掉迎面相逢的人，尹荷仓促丢下句对不起，却不回头。

被撞到肩膀的姚可心是刚从水房回来，头发也还半湿，她转头问：“她怎么了？”

胡灵正躺在床上刷综艺cut：“啊，什么。”

姚可心只好又问一次：“尹荷，她怎么了。”

胡灵耸耸肩：“我也不知道。”

姚可心撇嘴。无端端被撞的人是她，想讨个说法可肇事者已经跑远，她停留在门框的目光收回，只剩好气又无奈。

临近门禁点，二楼中程的水房只有吹风机几重奏，持续的轰鸣声里夹着毫无章法的异响。

咚咚咚。

甚至越变越快。

引得人侧目去看那道冲下楼的身影，转角狭路相逢的人也只能后退避开。有那么急吗？大家不约而同想。

最后三层台阶，尹荷是跳下去的。

不小的动静足够吸人眼球。

“马——”马上要关门了。

宿管阿姨刚从她的小窗口出来，举着钥匙想提醒一句，只是刚开口，人就跑没影了。

不过，大学宿舍又不是幼儿园托管，查寝是学生办和辅导员的事情。到点，拉灯，锁门。大家不都是该干嘛干嘛，管那么多做什么。同样，每天这个点时，楼内窗口总会飘出几声骂，虽然说法不同，但都是对突然拉闸的抗议。现代人习惯了文明的光线，难以适应原始的夜晚。

因为，这会提醒——一切并不由我们做主。

*

猫好，人坏。

尹荷站在观察室的玻璃窗前，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无力。她没有吃过金钱的苦，得到的烦恼是干燥的，可在毫无预料的生死前，任何物质都是无用的。

海大农院有自己的宠物医院，凌晨也照常营业，尹荷把梦露送过来时，也看到了其他就医的动物，有人养的宠物，也有像梦露一样的流浪动物。

不只是猫。动物不会说人话，现在连皱皱巴巴哀叫一声的力气也没有，距离近，才会转动眼珠看一眼尹荷。唯一的对视，或许就在表达——

好痛。好痛。人类好坏好坏。

前肢受伤的黑犬脑袋搭耸下来，勉强转了个边，不再看尹荷。

在爱猫党存在的同时，狠猫族同样存在。有人总爱用“存在即合理”做最后陈词，只要吵不赢的时候，这句话和“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情”永远是必胜法宝，再配上高深莫测的笑容，总能将自己打造成最清醒的理中客。但尹荷此刻很希望有人能出现，和她莫名其妙地吵一次架。

她没有吵过架，可真的好想扯着人领子大喊：不合理！不合理！这算哪门子合理！

尹荷头低下去，搭在玻璃上的手也慢慢脱落，垂下。

观察室里的医生围着展台，梦露就闭着眼睛躺在上面，看着异常乖巧，可那只是晕厥的作用。做事慢吞吞的人难得急一回，看到有人从里面出来，尹荷连忙迎了上去。

还不等她提问。

对面医生却说：“是你啊。”

谁？

尹荷狐疑看向这张有些陌生的脸。

“还记得我吗？你们抓猫社招新的时候我也去了的。”

是躲猫猫社。她心里下意识反驳。

尹荷想起来他是谁了，何一童粉丝之一，和另外一位要参加“猫咪社”的成员在公交车站论剑三十分钟的那位。

不过她现在没有心思更正他的说法，胡乱点头把话题引到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上：“小猫现在怎么样了。”

学长怀里报了只骨折的兔子，其中一只腿用夹板绑住，圆圆红红的眼睛眨也不眨，只有鼻子一动一动，或许它都不知道受伤是什么。

“目前没有什么大问题。你发现得很及时，我们已经给猫做了洗胃处理，不过之后要再输液观察一周。”也正是因为脱离危险，才会有前面一番对话。

胸口发闷的不适感消散，尹荷一连说了几个那就好，最后才匆匆补上“谢谢学长”。

“不客气。”学长顺着兔子毛，“这段时间换季，好多动物都有出现肠胃炎的症状，不过中毒和肠胃炎还是有区别的。你这只猫我在学校里见过，梦露是吧。百合花对猫来说是剧毒，但流浪猫的踪迹太不准确了，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还是给它找个领养吧，免得下次又误食了什么。不是每个小动物都有这样好的运气的。”

说到这里，学长叹了口气。流浪动物的生存需要运气。食物、天气，甚至是人类，对它们来说都可能是威胁。就算兽医有心救助它们，可远处的声音他们又怎么会听见。

现代社会是适宜人类居住的环境，科技、法律都会为人提前预警，会威胁到人类生命的一切都被列为违禁品，但对动物而言不是。美味的巧克力、带给病人慰藉的百合……这些随处可见的日常品是却小猫们的毒药。

尹荷身体都有些发颤。

她说：“不是误食。”

“嗯？”已经是凌晨，学长怀疑是自己没听清。

尹荷又重复：“不是误食，是有人故意的。”

学姐之前给小猫们准备的项圈，同步到小程序上，即便是黑白影像也看得很清楚，很清楚。

他蹲下身先是轻轻抚摸小猫的脑袋。对人亲近的梦露或许毫无意识，还在咕咕打着呼噜，对人类递过来的花瓣，先是凑近嗅嗅，然后吃进去。

梦露倒下去，项圈拍到那张狰狞的人脸，黑白滤镜下是近乎“鬼魂”的人类，再不用掩饰地露出嫌弃的表情，他踢了下小猫的肚子，随后离开。只留下因为痛苦摆动着身体的猫，镜头也跟随摇摆。

“太过分了！”学长捏紧拳头：“学妹你就在这等会儿，输完液还要再观察半小时，如果没什么排异反应就可以带它走了。我现在得去和学长学姐反映一下你刚才说的事情。”

学长抱着兔子离开，观察室外的走廊只剩下尹荷。

走廊里的灯光有些陈旧，白吸灯下透着飞虫的尸体。先前因为担心，她整个人一直在紧绷状态，现在卸力坐在冰冷冷的椅子上，往后一靠，墙也很冰凉。尹荷出来得急，只穿了睡衣和一件卫衣外套，这套赶作业的着装和凉风穿过的走廊明显不适配。

尹荷低头看了眼露在空气里的后脚脖。

这个季节，离冬天真正到来只差一场雨。

尹荷抱着手臂在等待中迷迷糊糊地睡着，再醒过来，外面还是夜晚，但她却感觉没有那么冷了。低头一看，她身上搭了件不属于自己的夹克。

“?醒了？”

虽然是疑问句，但明显是肯定。

尹荷转过头：“柯迈？”

她身体往前倾，外套随之滑落，好在有一只手接住了它。

失去外套阻隔，冷空气也顺势贴上来。柯迈将夹克披在尹荷肩上，顺手替她拉上卫衣外套的拉链，低头的时候，听见她问：“你怎么过来了？”

柯迈简单解释：“手机推送。”

加入小程序的不止尹荷，学姐下学期毕业，已经不住寝室了，自然赶不过来。喂猫群里的人知道尹荷已经赶到也松了口气。

“现在几点了？”

“三点半吧。”

那她不就睡了近三个小时。尹荷转头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一点？”

其实柯迈对来的时间也没有概念。

手机弹出消息提醒时，柯迈皱着眉看完整段视频，他对动物的生活习惯并不了解，没有声音的视频也判断不出来人的意图，直到视频里的人踢猫，视频中呈现的第一视角晃动起来。柯迈想也没想，直接从工作室赶回学校。

搜遍小树林也没有看见尹荷的身影，想着她可能会送猫来这里，也只是碰碰运气。

和缴费窗口的护士简单咨询，凌晨确实有一位送猫来急诊的女生，猫咪已经脱离危险，现在正在输液中。

柯迈按着护士指示到观察室。

前椅上的人已经睡着了，头歪在一边肩膀，头发也遮住半张脸。因为冷，她抱着自己，脚也尽量往后缩，明明不是舒服的姿势，却还是睡着了，是有多累。柯迈轻声笑了下。

他半蹲下身才能看见被头发遮挡住的脸，呼吸逐渐均匀，汗珠还挂在额前，心却安定下来。

“找到你了。”他低低说了句。

回到现在，尹荷在问他：“外套给了我，你不冷吗？”

柯迈身上只穿了件卫衣。

他指了指在怀里的小猫：“它很热。”

猫的体温比人高，也许是看见尹荷的动静，浅眠的猫咪也醒了，梦露睁开眼打了个哈欠，虽然不像之前那样有活力，但比几小时前只闷着脑袋吐白沫要好很多。

不止身上。

尹荷低头去看，她换成了一双板鞋，没有任何花纹或装饰的鞋子，连商标也看不出，自己原本穿的拖鞋码在右边，不用想也知道为她换鞋的是谁。

注意到她的视线，柯迈解释：“这个点，只有外卖还可以买到鞋子。你可能会不喜欢，但凑合穿一下也好。”

鞋尖并在一起，出现轻微碰撞的声音。

尹荷看着鞋子，很坚定地说：“我很喜欢。”

一双适合又温暖的鞋子，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为什么要不喜欢呢。想的多是最无用的，尹荷转头看，梦露这只不记仇的猫，乖乖躺在人类怀里，又发出呼噜声。

一个穿着白袍的学姐走过来，先是摸了摸梦露，而后转向尹荷：“学妹，留个联系方式吧。白天我们打算跟学校反映，也会报警的。那个虐猫的傻逼就等着吧，不把他抓到我就不信赵。”

学姐摸摸口袋，却没找到手机。她转身从观察室墙上扯下一张纸单，取下别在胸口口袋的签名笔递给尹荷。

脱离高中时代，大家写字的机会也变少了。尹荷低下头，一只手要别过跑到前面来的头发。直到现在她才发觉，先前扎起的头发因为奔跑而散开，发圈也不知道遗落在哪了。

她头发厚，别头发次数也频繁起来。

一根黑色发绳递到尹荷眼前。

学姐说：“用我的吧。”

尹荷反应过来：“……谢谢学姐。”

“没事。”学姐拍了下尹荷的肩膀，笑容爽快也令人宽心：“今天你也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两人一猫要走出医院的时候。

“学妹！”

这里就这么几个人，应该是喊她吧。尹荷迟疑着回头，是之前和抱着兔子离开的学长。现在他怀里没有兔子，白袍也脱了下去，背着包跑过来，应该是要下班了。

柯迈半挡在尹荷前面，对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

身后的人扯了下他衣服，他偏头望。

尹荷摇摇头。

柯迈只好退到她旁边。

学长相当激动地在尹荷跟前刹车：“学妹，你和何一童关系应该很好吧。可不可以把她的联系方式给我啊！拜托了！”

*

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了。

胡灵和姚可心出门前特地备了伞放进包里。

出门前，姚可心扫视一圈寝室，不得不皱眉：“她一晚没回来？”

“应该是吧。”胡灵正在锁门。按尹荷的作息，总不可能是早起去教室了。

“哦，走吧。”

姚可心是班长，她没收到尹荷要请假的消息，只能想她是回家住了。如果非要姚可心讲一个尹荷的优点，大概只能是——“很会踩点”。

她和木讷的尹荷性格截然不同，平时也不会去刻意了解这位室友，虽然不懂这种平平无奇的性格是怎么入了何一童的眼……算了，这两个人都很讨厌。

到了大课教室，名字点到尹荷却无人应答，姚可心翻了白眼，举起手回复：“老师，尹荷今天身体不舒服，请假了。”

大课老师很好说话：“那让她下次补张假条过来。”

大学里的很多规则看似死板，又有很多可操作空间。姚可心收回和老师交谈时的语气，注意力尽量集中在也许没那么重要的课上。她是两个老师教育出来的小孩，认真听讲是伴随姚可心整个童年的教育。

但，她不是时时刻刻都在认真听讲，绝大多数时间姚可心都是装样子。面子工程做到位，他们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前座的讨论声很快将姚可心那并不专注的注意力吸引走。

姚可心面无表情去听。

“……有没有搞错，这人也太恶心了吧。”

“什么？”

“你看，这个虐猫女，也是我们海大的，还和我们一个系，恶心不恶心？”

“跟我们一个系？那不会我们也认识吧。”

“林学1班，尹荷。”

“刚请假那个？真的假的？……平时看着文文静静的，没想到能干出来这种事。”

“不止呢，她中秋节跑出宿舍和别人开房的事情也被扒了，就在学校旁边的酒店，她怎么想的啊。天呐，好丢脸啊，和这种人一个专业……”

胡灵给姚可心使了个眼神，手机递了过去。

短视频上的大字报很是醒目，十几秒的视频反反复复只节选了一个三秒不到的片段。

呕吐的猫咪、蹲下身的女生。

“眼见为实”的世界里，给人安排一个名号变得很容易。点开评论区，各种“证人”纷纷下场，好像确如其事。更多爆料，更多瓜，他们想要看到更多，更多。评论也在随着成数成数增长着。

胡灵立马给尹荷发了消息过去，却没有得到回复。

前面讨论的声音不断，姚可心觉得厌烦。她拍了拍前面人的肩膀，朝她们微笑：“同学，知不知道散播谣言是犯法啊。”

“……”

“需不需要我举手告诉老师你们在玩手机。”

“……你神经病啊。”

女生悻悻转头，但也不敢再讨论。

某些时候，老师比法律还要管用。

出教室后，姚可心问：“她电话打通了吗？”

胡灵摇头，已经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是关机。胡灵叹了口气：“你不是和尹荷关系不好吗？”

姚可心嗤笑一声：“是不好。但我最讨厌那些什么都不知道就喜欢张嘴巴巴的人。”

*

柯迈刚和家人一起吃完早餐。

后半夜他把梦露带回了家，小猫现在就光明正大地睡他床上。

郁纹青看见了，问他哪来的猫。

柯迈回：“捡的。”

“你要养它吗？”郁纹青问。

养梦露？柯迈眨了眨眼，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会带梦露回家，一是因为小猫现在的状况不适合放回树林，每天还得带它去输液复查。二是尹荷是住在小姨家。

柯迈不清楚尹荷和她小姨的相处方式，但想想，还是主动揽下带小猫回家这件事。

“喂。和你说话呢。”郁纹青用劲拍了下柯迈后颈，“一看你就不是那种有爱心的人，毛手毛脚的男生能养好猫吗。”

郁纹青是懂说话的艺术的。和姐姐长久打交道下来，柯迈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柯迈双手撑在身后，顺着她讲：“嗯，你养吧。”

“说你不中用你还真不中用，那我就勉为其难吧。”

郁纹青开了口，爸爸妈妈自然会答应。

手机响了起来。

只是刚接通电话，周睿明的声音就从听筒炸开：“出大事了！看手机！快看手机！”

“什么事。”

柯迈点开短视频软件，“AI作曲是否会冲击作曲行业”“如何向喜欢的人表白”“五分钟极限作曲”“古典乐人Reaction”……一条条刷过去。

对短视频不敏感的柯迈和喜欢活跃在社交网络上的周睿明能够同时接收到的大数据推算只能和学校有关。

……“海大虐猫女”……

直觉告诉柯迈，这不是一个好词条。

“我发给你的链接看了吗？你现在能联系到尹荷吗？我和学姐打她电话都是关机，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问她室友也说不知道。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被网上那些胡说八道的人扭曲成这样，那些人真是无聊透顶了。”周睿明噼里啪啦说了一通。

“……lacy。”

周睿明榨干脑汁：“什么lucy rose的，我说话你有没有在听啊。我们现在找不到尹荷了，该怎么办？你说她会不会想不开，啊不要啊！但是我们又联系不——”

“我知道她在哪。”

“……啊，你知道？”

“嗯，找到她以后给你回电话。”

柯迈说完，挂断电话，抓起手边的外套就出门。被周睿明吐槽的声音镇定是声线使然，但给自行车解锁的手都有些颤抖。

熟悉的银灰色跑车停在柯迈面前。

车窗缓缓降下，郁纹青拉下墨镜嘲讽：“你骑自行车去找人准备骑到猴年马月啊。”

“上车！”

想要写完再发就是不想在这一章上断太久。小离别一下，下午或晚上来发下一章，真的是最后一章了（不算彩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