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荷破天荒在闹钟响起前睁眼，她抓起手机，半眯着眼看时间，还很早。天蒙蒙亮，窗户外有鸟站在树枝上，尖嘴类动物很灵敏，只和尹荷对视一眼，快速偏头，张开翅膀飞走。

房间里有细微的响声。

她支着脑袋起身，厚实的头发搭在脑门上，乱糟糟的，形状也很怪。尹荷喜欢自己的头发，但讨厌每天起来要花时间将前一晚睡结的头发梳顺，今天也不例外，她踩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走到浴室门口。

有人。

尹荷手劲儿重了些，扯着头发，痛感直抵头皮，她也顷刻清醒过来。她忘记了，自己是和柯迈呆在一起。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停下动作，手里的电动电动剃须刀还在转动。浴室里，回音变大，突兀的声响横在二人之间。他想关掉水龙头，慌乱间却往上拨，水溅了他一身。

水声骤停，镜子里的柯迈回头。

定格。

这是很尴尬的一幕，一个人捂着还没刮干净胡子的半边脸，一个人抱着乱飞上翘的头发。

“早啊……”

“早……”

“我……洗脸。”

“我……刷牙。”

“你先。”

“你先。”

他们相互谦让起来，面面相觑，站在只能通过一个人的浴室门前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起早起是件很亲密的事情，需要两个人足够默契才不会像他们这样磕磕绊绊。

柯迈关掉剃须刀，“我好差不多了，你赶时间，你先。”

“哦……好。”

尹荷要进去，柯迈要出来，相同的事情再次发生，相同的事情再次发生，两个人不约而同侧过身，紧紧贴着门框过，尽量不挨到彼此。滑着水珠的镜子里，两个人交换了位置，卫浴间只有尹荷一个人。

她回味般，看着空门框若有所思，反应过来，脸开始微微泛红。刚刚距离很近，她低头，能看见衣料打湿后，下面若隐若现的腹肌。尹荷拍了下自己的头，难为情看镜子，明明可以等他出来自己再进去的，有这么着急吗？她问自己。

薄荷味很清凉，满嘴泡沫堵住思绪。台子上留着剃须刀的包装盒，塑封膜也才拆开一半。再看，另一只一次性小牙膏已经卷扁，是醒很早吗？她都没有发现。

她吞进水，在“咕噜咕噜”声后吐出泡沫，牙刷搁在另一个朝上的玻璃杯里，两只一起，整整齐齐。

等柯迈再出来，已经换上昨天烘干好的衣服，脸上也很清爽，和早起时的丧文化青年完全两个样。胡子一剃，差别怎么会这么大。一路上，尹荷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驾驶座上的人有所察觉：“不要盯着我看啦。”

在市内开车，要守规矩，车顶遮蔽得严严实实，和外面的世界隔开。他没有墨镜，面对旁边人直白的目光，自然会不好意思。

尹荷意识不到，盯着他人中，“胡子可以长这么快吗？我们睡着到现在不是才几个小时吗？”

虽然有和父亲一起生活过，但很难见这样一面。

柯迈叹了口气，“这就是男生和女生的差别。所以不要再随便答应跟一个男生过夜，很危险的。”

“你又不是恐怖分子。”

“如果我是呢？”他表情冷下来。

尹荷沉吟片刻，很认真思考的模样，之后却说：“我晚点给警察打电话，你先跑？”

知道她在开玩笑，可为什么要这样相信他，柯迈想不通。他们要去的地方不远，但学校附近限速。红灯。柯迈的手指搭在门框上，跟着心里的旋律，有节拍地律动着，脸上也浮起淡淡的笑容。

离八点还有一个钟，车子开到学校里的便利店，他们打算在这里解决早餐。节日当天，便利贴标语统一换成“阖家团圆，欢庆中秋”，店门外还弄了台堆满兔子玩偶的夹娃娃机，氛围很浓厚。结账时，店员卖力推荐他们可以去外面玩一玩。

尹荷差点要答应下来。

“不用了，我们等会儿有其他事，谢谢。”柯迈接过咖啡和三明治，礼貌微笑。

他们就在便利店窗口坐下，坐上高椅，尹荷脚挨不到地，柯迈的膝关节却能微微弯曲。早晨天气雾蒙蒙的，总该是秋天到了，流汗和奔跑的季节过去，一切都要慢下来。

咖啡盖掀开，苦涩的味道加热后发酸，尹荷将杯子捧到唇边，吹吹气，却没有及时入口。她抬起头，视线朝某个方向锁定。

“怎么了？”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门口的夹娃娃机前站了个女生，穿着件黑色皮衣外套，没有化妆，头发只简单用抓夹盘起来，留了点碎发在额头前。和他们距离不算远，但也不近。

柯迈看向尹荷，“你认识？”

“是我室友。”今天放假，尹荷没有想过会在学校偶遇何一童，除开专业课教室和寝室，能见到她的地方实在太少。

何一童扫码后，将包放在地上，伏身，握住拉杆，极为认真地盯着娃娃机里的玩偶。

“要打招呼吗？”

“不了吧。”她们接触很少，没有必要贸然打扰。

又有人走过来。

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生，提着北苑有名的汤包出现，先是给何一童递过矿泉水，接着是帮她提包。尹荷觉得眼熟，可乍一眼又认不出是谁。

她没多想，也不好多想，和柯迈分别后，往学生活动中心方向走。

尹荷停下脚步。

方逸然。

那个人是方逸然！

*

休假期间，活动中心依然忙碌。小姨介绍的指导老师是艺院今年新聘的教师，本科也在海大，博士毕业回国直接任职。

尹荷刚要敲门。

孟星竹在里面比了个“嘘”。

“……好，我知道……应教授后面的行程我会安排好的，嗯，您放心。”孟星竹夹着电话，同时对尹荷招手。

“……您也是，中秋快乐。”

通话结束。他将桌上的材料递给尹荷，“你是尹荷吧，学姐和我说过你的情况，后面有事可以直接过来找我，需要场地的话也可以和我说。”

尹荷抿唇，“谢谢老师。”

“没事，别客气。”

客套话讲完，她没说话，也不挪步，视线黏在桌上的宣传单。孟星竹整理完要带走的资料，见她还在，便问：“还有什么事吗？”

“没。”

孟星竹顺手将传单一并塞过来，“下个月学校有场讲座，和国画书法有关，感兴趣就来看看吧。”

尹荷回过神，人已经出了活动中心，和来时的心境完全不同，回去路上，她走得很慢。这个点，学校人很少，再次路过便利店时，夹娃娃机前已经没了人。

寝室里，胡灵躺在床上，但已经醒过来，尹荷才推门就听见床帘后传来声“早”。

“早。”

胡灵拉开帘子，“你今天要回家吗？”

“嗯，等会儿走。”

“三天都在家？”

“应该是。”

尹荷从床底抽出行李箱。胡灵拉开椅子坐下，姚可心不在，她有一肚子话想和人分享。“昨天晚上你不在，何一童回来了，说她这几天都会呆在寝室。她不是在外面租了个房子吗，为什么放假还要回来住？”

胡灵说了很多话，尹荷默默听着，她现在已经清楚和她们相处什么时候应该接话，什么时候不说话。

“……还好可心回家了，不然，指不定要怎么样。”她一脸担忧，看向尹荷：“你说是吧。”

“是啊。”

走前，尹荷将蛋糕和月饼礼盒给了胡灵，“中秋快乐。”

胡灵盯着盒子上的logo：“唔？宝格丽卖蛋糕我知道，还有月饼吗？”

“应该有吧。”

尹丽珍得知宿舍里有不回家过节的室友后，特意预定的甜品，让尹荷送给胡灵。当时她说，小姑娘应该都会喜欢。蛋糕是经典的巧克力太妃口味，单论口味，太甜了，不太符合现在人对甜品的定位。对甜食最好的评价应该是——不甜。

开学送香水，中秋送月饼。这和小初中时，父母邀请班主任来家里做客没有差别。我真的需要这些额外附带的关心吗？尹荷问自己。

接到礼物，胡灵很开心，在节日的渲染下，她拥抱了尹荷，“我会好好吃的，你也中秋快乐，要和家里人好好过节啊。”

两天后，尹荷接到胡灵电话。

“喂？”

“喂，尹荷，你现在忙吗？”

外面在下雨，尹荷坐在飘窗上，放下手里的书。“不忙的，有什么事吗？”

“是有点事儿，嗯，是这样的，何一童在外面拍摄，但有个东西落在寝室了，要我帮她送一下，不过，”她停顿，接着压低声音：“我现在和可心一块儿在看电影，你也知道的。能不能麻烦你替我跑一趟？”

尹荷没有拒绝，家里没有人，在哪里呆着都是呆着。电话那头松了口气，“你人太好了尹荷，就知道你肯定会帮忙的，地址我微信发你。”

电话还没挂断，尹荷就收到消息提示。

定位地址离学校还有点距离，尹荷看了眼窗外，相比闪送跑一趟，她打车过去会更快。下了车，她小步往商场跑。伞被尹荷忘在寝室里，下楼后才想起，又懒又怕耽误，索性直接跑上计程车，外套上粘了些雨丝。

尹荷环顾一圈也没看见有聚拢的人群。是楼层错了吗？她一层层找，终于在楼上一家电玩城找到了何一童。

没有看到拍摄团队的影子，只有她一个人。

因为美丽，何一童在人群中极好辨认。

她妆容精致，额头前落下的一缕发丝都像精心设计过，穿着违和的夏季套装坐在夹娃娃机前，另一边台子上摆着满筐游戏币，她伸手就能够到。每次，娃娃夹起时，机械臂甩爪，往更里面抛。何一童没有生气，只是沉默地，一遍一遍对着机器投币。

尹荷想到一个词。孤独。

黑塞写过，“人生十分孤独，没有人能读懂另外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很孤独。”世界上，孤独感无处不在，没有人会成为特例。要独自经历，独自消解，也因此，人类很脆弱，毫无外伤，只凭情感就能崩溃。

尹荷走过去，何一童却不意外，头也没转，拿过一筐游戏币，“要玩吗？”

“你知道是我？”尹荷有点诧异。怕打扰到，她脚步也放很轻。

何一童瞟了眼旁边的柜机，“从玻璃上看到的。胡灵说她和姚可心在一起，那是你的话，也不稀奇。”

“哦。”尹荷接过币，左右看了看，“你不是在拍摄吗？是结束了？”

何一童摇头，“没拍。项链没到，拍不了，就散了。反正公司又不止我一个，我拍不了，有的是人能拍。”

从接到电话到现在，时间走了两个数。“……抱歉啊，是我来晚了。”

何一童转头看尹荷，她低着头，脸上有些薄汗，衣服上的雨迹还在，双手捏紧纸袋提手，看上去很不安。

时间到了，娃娃机这轮拍空，机械爪下探，扑了个空。

“和你有什么关系。”

？

尹荷抬头。

“忘记带东西的是我，让你白跑一趟的也是我，你为什么要道歉。 ”何一童坐直，移动拉杆。

爪子夹住玩偶往上提，升到最高点，这很像小时候守在电视机前等待刘翔在赛道上最后冲刺的那一刻。尹荷也跟着紧张。

到顶时，爪子朝外微张，玩偶也落了下来。

好遗憾。

“很正常的，这家店把爪子调到最松，很难夹。”何一童说道。

知道理由，“那你为什么还要在这家店玩。”

何一童再次投币，控制推拉杆间隙回复：“无聊。方便。看到就来了。”

爪子又一次往下，但这次，玩偶稳稳当当夹到出口。落下。娃娃掉到出货口，机器亮起彩灯，也响起稚嫩的童声，“恭喜你！抓到了！你真棒！”

尹荷跟着鼓掌。她有点能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夹娃娃了，他们不是喜欢机器里的玩偶，而是想要抓住的那一瞬间。整颗心也像被抓住。太神奇了。

她就站在出货口前，蹲下身拿出小猪玩偶，递给何一童。“你好厉害。”

漂亮的人抚摸毛绒玩具也是多情的，带钻的指甲在灯光下一闪一闪，何一童语气波澜不惊：“因为到保夹了。”

“呃，什么是保夹？”

何一童看了她一眼，很难得地给出解释：“就是，怕有些人一直抓不到会暴走闹事，所以专门设置好次数，五次十次二十次都有可能，到了次数，爪子就会变成强力抓。都赚到钱了，就给点甜头啰。”

尹荷指着她怀里的玩偶，“那这个，是多少次啊。”

何一童数了数，“第，三十次吧。”

“好黑啊。”好黑的店，好黑的心。

“没错。”何一童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吧，我请你吃饭，我知道有家不错的火锅店。”

何一童是川渝人，偏重口，辣度可以接受爆辣。两个人，刚好上份鸳鸯锅，一边重麻重辣，一边猪肚鸡汤底。服务员麻溜地上完菜品。动筷前，出于职业习惯，她会拍很多照片，从大全景具体到每份菜品。

她不着急品尝美食，在热腾腾的火锅前挑选照片。

编辑文案。

上传成功。

何一童收起手机，锅已经烧的沸腾，她筷子夹着毛肚下锅，遵循七上八下的原则，看见跟着她才动筷的尹荷，随意闲聊起，“你假期不和男朋友一起过吗？”

“南盆也（男朋友）？”尹荷刚含下一块豆腐，刚出锅的食物，烫得很。她放下筷子，手像小鸡翅膀一样扑腾。“烫烫烫烫烫烫烫！”

何一童立刻递了杯水。

凉水入口，尹荷用手扇风，嘴巴像怕热的小狗张开哈气。等好了些，她才反应过来：“男朋友？”她怎么不知道自己有男朋友。

何一童吃完毛肚，筷子顿在碗中，“中秋节在便利店门口，你旁边那个人不就是吗？还挺帅的。”她持续点头，不知道是对火锅，还是对尹荷审美表示肯定。

柯迈？“他？他不是，他是我朋友。”

“哦，朋友。”何一童一字一顿。

舌尖烫意复来，尹荷又喝了口水，拙劣地转移话题： “你，你看到我了？”

何一童笑了，“你们那么大两个人，我又不是眼瞎。我以为，你不会想跟我打招呼的，就没过去。反正我这个人也不讨喜，无所谓，就当没看到呗。”

“怎么会！”尹荷急于为自己解释，“我……我当时以为，你可能不太想在外面跟我有瓜葛，所以才没和你打招呼。而且你有那么多粉丝和朋友喜欢你，哪里会不讨喜。”

“我没朋友。”何一童手撑着头，饶有趣味地看尹荷。看久了，挺有意思的。“我真人和营业是两个状态，人设是公司帮我打造的。假的。网上那些视频，编导会帮我拆成分镜，我连站在哪个位置，都是设计过的。所以，他们不一定喜欢的是我哦。”

尹荷不解，“姚可心一开始很喜欢你呀。”

“这种就最麻烦了。她是想和小童话很多做朋友，如果发现，我和她想的那个人不一样，很容易就会出事的。”何一童收了笑。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尹荷就是想多嘴一句。“其实，姚可心人挺不错的。如果你愿意，她肯定会很开心和你做朋友。有朋友在身边，很多事情，很多话，开心，难过，都可以和他们分享。”

“我为什么要分享？”

尹荷斟酌再三，看着她美丽的眼睛还是说出内心真实想法。

“你现在，看起来，很孤单。”

好像有一刻的静止，热气也凝固住。

下一秒。

“我？”何一童指着自己，难以置信到哼笑出声，“孤单？”

她拍着腿哈哈大笑起来，火锅辣气熏到眼睛，眼睛里涌出湿漉漉的泪水。她用手背抹去眼泪，声音里是18岁这个年纪特有的轻狂。

“所以呢？我年纪轻轻，靠一张脸就赚了大把的钱，不用为我的未来再发愁，我已经走了捷径，孤单又怎么样呢？这是我自己选的路。只要是选择，就会有得失。你真可爱，尹荷。”何一童靠在墙上，侧头看尹荷。“如果我想要朋友大把人会排队出现，真不真心另说，至少在屏幕上，他们就是我的朋友。再说，无聊就非得交朋友吗，你应该认识方逸然吧？”

“我知道，他是你男朋友？”

“不是啊。”

“那上次，我有看见……”尹荷指了指自己，指了指她。

“哦。”何一童用餐巾擦了下嘴，“他说他在追我。确实，最近有点没精神。无聊的时候就想搞一搞男人，有了关系会很负担，这样玩一玩倒是可以。”

“玩一玩？”

“是啊。和男人在一起就非得给他个名分吗？”何一童双手摞在桌上，开始演绎：“‘你好漂亮，我喜欢你’‘你好漂亮，我们可以在一起吗’遇到个年轻漂亮的就能一见钟情，每天自己在那颅内高潮三百遍，好肤浅哦。”

尹荷完全呆住。何一童和她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用三个字形容。

太！酷！了！

她的性格比长相更闪亮。

用餐结束后，尹荷问她：“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不要。”

尹荷采用迂回战术，“那你可以加入我们躲猫猫社吗？”

这次何一童没直接拒绝，“我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