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游周行从来都知道自己算不上好看。小时候，王府一批批地买小子丫鬟，主子身边也一茬茬地换人。嬷嬷总是看着她叹气，“你怎么就这么命苦，没福气哟。”

阿娘就会把她揽在臂弯，说：“小阿行跟在我和阿晋身边就好啦，阿娘给小阿行攒钱买大房子、娶小郎君。”

嬷嬷骂阿娘糊涂，跺脚道：“你也是个愚的，咱们王府看大门的都比外面开铺子的体面三分。周行也是家生子，要不是吃了她爹的亏，难道不能在小主子那磨个墨、端个水？到年纪了求主子个恩典，赏个小郎君给她。不比你累死累活攒钱，还被外头那些吊眼鬼挑拣聘礼强？”

阿娘从生到死一直很和气，从不与人吵嘴。听了这么一通不客气的话，也只是软声应道：“嬷嬷说的是，但之前不也让阿行去试了吗？没那眼缘，没法子的。”

嬷嬷唉声叹气，抹着泪抱怨阿娘命苦，前半辈子被阿爹毁了，后半辈子又眼瞅着要被个小崽子拖累死。

游周行当时还懵懵懂懂，不明白为什么前日跟大家一起跪在廊下，其他人都被挑走了，自己被留到最后，孤零零地回家，就是拖累阿娘的累赘。也不明白为什么阿爹毁了阿娘，明明阿爹每次得了好吃的都会带回来给她和阿娘，自己一口都不吃。

但她知道了一件事，是因为她长得不够好看，选人的嬷嬷才不愿意选她。也是因为她长得不够好看，所以阿娘要拼命攒钱，才有小郎君愿意嫁给她。

因此狐妖的这句话尤为不可信。

甚至有些可笑。

少年暴躁道：“你哪来的为什么，快扶我起来，我脖子好疼。”

游周行走到他面前，蹲下身。

少年不自知地挑起眉梢，微微抬起脑袋，等游周行上来扶他。

冰凉的刀锋贴上了他的狐耳，缓慢地移动，几缕白色的狐毛无声落地。

少年尖叫一声，“你这杂种，你怎么敢！我要让母亲……”

济安勃然变色，“阿行，妖族刻意隐瞒身份，妄图潜入军营，本就是死罪！”

游周行低笑，“不，阿安，别生气。话还没问完呢。”

刀锋深入了一分，雪狐耳渗出一缕红色，“杂种？”

少年被恐吓到了，声音有些颤抖，“你有我们狐族的气息，但，但是血脉被人族玷污了。”他哆哆嗦嗦，坚持喊出下一句话，“但也比那些人族好看多了。”

双重认证。游周行收回刀，反手将少年劈晕过去。

本以为入册是个小事，没料到搞出这么一出。

即便徐和言明有人愿意出面为游周行担保，军部不会因为她的血脉而怀疑她的企图。游周行还是说自己要想想。

阴风卷着暴雪，午时还明朗的天变得阴沉，下面训官在扯着嗓子引导新兵领物资找军舍。风啸声和喧闹声混在一起，传到这处背风地时只剩下模糊的白噪音。

两人席地而坐，衣袂挨得很近。

“我要回去查明身世，阿娘身亡，阿爹……不知是真死还是假死。若不能探明事端，九泉之下我亦无颜面与父母相见矣。”

血亲大事，为人子不可不尽心。

济安解下腰间的须弥袋塞到游周行手里，“无酒无柳，这次离别也只能和上次一样潦草了。子章给我的丹药全在里面，希望用不到吧。阿行，一路平安，万事留心。”

游周行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你也是，祝君平安。”

“你怎么什么话都敢应！你的军队？”

石胆见他发火，还摸不着头脑，“什么我的军队？小安回来，老孟你高兴傻了？”

孟琢光顺下胸中郁气，提醒道：“今晨扶危说她和她朋友想进‘你的军队’，你还真应下了？你不知道说‘第三军’？”

“这个啊。”石胆饮了口清水，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件事，“你是不是最近公事太多了？这点口舌小事都让你这么暴躁。”

“……”

孟琢光曾被青郡名士承渊公盛赞过“清秀通雅，优游澹泊”，这会儿也差点绷不住和煦的脸色。

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提起另一件事。

“你把尾巴扫干净了吧？”

换石胆神色郁郁了，“嗯，昨日就把石虎绑了交给怀璋了。兄弟们也安抚好了，营中也下了死令不准谈论此事。”

“议长一向最重军法，扶危在议长身边长大，绝不会小觑了军法的重要。这次扶危回来，第一个进的就是第三军，老石，把军士们平日里那些毛病都整治整治，别被抓到什么了。”

石胆很赞同，但提起济安，他不免叹气。

“还好老孟你跟我通了个气，要不在小安说做普通士卒的时候我就得撅回去。可小安这样，是不是太自苦了？”

孟琢光却笑了起来，“这才像议长的弟子啊。一个将军，不知道她的军士想要什么，不知道军士会惧怕什么，也不知道军士会为了什么死不旋踵。手中拿着令牌，却没有跟军士一起在泥里火中滚过一遭，这样的将军，谁会甘心为她效死呢？”

石胆像是没听懂，又像听懂了，“嗯，我就知道我那群老兄弟想要什么，所以他们才肯跟着我刀里来，火里去。”

他大笑起来，应是想起了自己与弟兄们林中捕猎、战场杀敌的豪情。

孟琢光疲惫地闭上眼。这位同袍从不愧景南赠他的“英风豪气”之誉，但他什么时候才能明白，麾下坐拥六千修士军人的第三军，已经不是仅有三五十凡人为活命结伴，在山林中飞步驰奔、绊索打猎、无所顾忌的匪帮了。

一声呼哨，远处踩着飞剑盘旋的修士纷纷回转。

“东北二十丈，雷鹰三只！”

“西面三十丈，夜刃豹两只！”

“西南十五丈，玉角蛇三条！”

皇帝骑在龙驹上，身穿暗红色云间通袖褶袍，手持乌金弓。向身边人笑道：“夜刃豹可只在夜间外出，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法子，把这畜生逼出来了。”

明见秋笑道：“王大伴为陛下做事真是用心。”

王大伴在为皇帝牵马，听见明见秋的话，仰面笑得如软面团：“奴婢们没什么大本事，只有为主子打理打理杂事，整日里琢磨的就是让主子舒心些。明大人在定城做的好大事，奴婢们在宫里可都听说了。”

皇帝笑骂一句，“好奴才，好伶俐的嘴。”

“诶哟，奴婢掌嘴。”

周围人都适时发出捧笑，明见秋也跟着笑。说来，她也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法子，能在姬昭突然提出打猎后半个时辰之内，让夜刃豹违背天性在白昼跑出来。

皇帝定下，“走，我们去追夜刃豹。大伴，松开缰绳。”

十余匹飞马向西方疾驰而去，溅起一片胡尘。

在那一片的侍卫早被人告知了消息，放弃其它猎物，四十多人左围右堵将夜刃豹逼入包围圈。

待皇帝赶到，人群分潮散开，让出最好的射猎位置。

皇帝没急着射箭，反倒招呼道：“阿秋，快来。”

明见秋打马跟上，这位置看得清楚，被包围的夜刃豹是一公一母，被侍卫和马匹惊扰，却不尝试逃开，只哀哀叫着。

她顺着两只豹子哀求的方向，瞥见一个侍卫的手里提着一只腹部滴血的幼豹，还没断气。

“爱卿，你来射第一箭。”

这只是皇帝一时兴起的打猎，只带了大伴、亲随和她，第一箭的归属就不甚重要。既然天子金口玉言，明见秋也不推辞，接过侍卫递来的弓，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搭箭挽弓，蓄势待发。

皇帝突发奇想，也从箭囊里抽出一支凤羽箭，连着自己的乌金弓递到明见秋身前，“爱卿，用朕的弓。”

“陛下？”

见明见秋慌乱，皇帝眨眨眼，有些少年的顽皮，“这儿只你我二人，不会有人知道的。”

“那微臣就却之不恭了。”明见秋接过乌金弓和凤羽箭，入手微沉，质地坚硬，冰凉如玉石。

她搭上凤羽箭，拉满弓弦，闪着冰凉雪光的箭头对准瑟缩的夜刃母豹，它还在哀哀叫唤。明见秋手一抖，箭不易察觉地偏了方向。

箭离弦而去，赤金的凤羽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带着破风之势，钉在了母豹前三寸的空地上！

母豹被惊得发出一声厉叫，周围一片应景的叹气遗憾声。

……也不知道有多少是幸灾乐祸。

皇帝也愣了，但转瞬笑起来，“未料爱卿也有马失前蹄之时啊。”

明见秋一脸惭愧，“微臣不谙箭艺，有负陛下美意。”

皇帝不以为意，“这有什么，爱卿天资过人，已然事事出色了。弓箭不过小道，何须介怀。”

明见秋双手捧着乌金弓，递还皇帝。

皇帝接过弓，摩挲几下，“这两个畜生今日运气好，放它们活着吧。刚刚是不是说北面有三只雷鹰？”

“回陛下，雷鹰飞到了东边三十丈处。”

皇帝驱驰龙驹掉头，兴致勃勃地带着大队人马去围猎雷鹰。滚滚烟尘中，一只幼豹从马上被丢下来，确认人都走了后，两只豹子绝足奔放舔舐幼豹，然后叼住孩子疾跑回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