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理这熊孩子，只匆匆丢下一句“归家去”，济安便快步走过去打开门。明见秋笔直站在门前，离门板只一指之距，近得超出了礼仪范围。

兴许是不耐等了这么久，又听了这么多无用的废话，明见秋的脸很罕见地沉了下来，眉眼都耷拉着，嘴角微微下撇。

但见了济安，明见秋还是很勉强地提了提嘴角：“诸事烦乱，不如早些商议。”顿了顿，暗示性地说：“这对我们都好。”济安看着她，心突然静了下来，居然笑了笑，道：“好，但寒舍简陋，换个地方谈吧，你来定。”

明知济安是不想让自己进入屋子，或许也有什么隐秘打算，但明见秋硬逼着自己表现得毫不介意，连一丁点探究的想法都没有。她很自然地应承下来，并提出朱虚县这个选项，济安不置可否。

留城朱虚县。

如意楼，朱虚县最大的酒楼，名字虽俗，平日里也是客来如云、人声鼎沸。济安进门时看了眼楼前的柳树，心想如意楼死寂的样子反与这森森老树更搭，也与……她和明见秋如今的境况搭配极了。

两人落座后，明见秋收起了昨日的闲散随意，看起来很有皇帝近臣的样子，沉静少言，不怒自威。济安心知现在才是真正开始谈正事的时候，也是最难的时候，三年谋划是否毁于一旦全看今日的应对。

毕竟，有个事实两人都心知肚明：掌控权在明见秋，不在济安。

济安微微低下眼睛盯着茶具，不知道明见秋掌握了多少消息，绝不做先开口的人。明见秋很宽容地笑笑，抬手示意一侧的侍从为济安斟茶。济安看着茶水慢慢注入杯盏，既不道谢也不喝茶。

明见秋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人，一点都没看出来济安有多么不满，只是很家常的拉话，说说自己生父生母的坟墓修葺得如何了，哪个族姐族兄成家了，生了几个孩子，着重描述了明家与济安交好的那几人，聊聊他们刚有小孩时干的傻事，再带着笑意回忆一下小孩子的可爱。济安像个雕塑一样听着，不管是故人的近况还是朋友的喜讯，都没有让她的眼珠转动一下。

像是终于感受到了济安的冷淡，明见秋话锋一转，“见珂堂姐就一直很想入仕朝廷，可惜未能得行。”

明见珂是济安在明家结交的最好的玩伴，当年她本来很同情明见秋这个丧父丧母的小堂妹，但见到济安对明见秋的照料后，小孩子特有的对朋友的占有欲发作，跟济安吵过好几次架。

明见秋小时候就对见珂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她为见珂可惜就怪了。

济安甚至不吝揣测是明见秋从中作梗，才导致见珂分明战功已足却不得功名。

听见这个消息济安有些遗憾，见珂闹得最厉害的那段时间，也没有对明见秋做过什么的，何以被记恨如此。

兴许是养气功夫不到家，济安心里的情绪泄了一丝到脸上，明见秋不可自制地垮了一下脸，察觉到后马上板正脸，“天子圣德有目共睹，否则怎会有如此多人归心效力呢？”

济安敷衍地啊了两声，明见秋受到鼓舞，继续道：“仙吏选拔，是陛下和公卿们都关注的新政。留城地属中州，帝京腹心之地，正该为表率，让天下人看看新政的利处。”

济安暗骂明见秋尽说鬼话，留城都在中州和北州的接壤处了，穷得要死，爹不亲娘不爱，是个屁的腹心之地。

仙吏选拔倒是新政，但那满朝公卿里期待有个好结果的不到十指之数，大半是碍于太傅的名望才勉强点头。加上皇帝再三暗示，仙吏仙吏，终究只是小吏，为世家跑腿办事罢了，阻不了他们自己自家子弟的前程，大选这才在中州推行开了。

纵如此，东、南二州也推三阻四，时不时就诉点苦，表示自己对陛下真是一万个忠心，对大选真是一万个支持，但很多困难也真实存在呀，实在没办法啊。

算来算去，也就中州和北州搞得锣鼓喧天。敲锣鼓的人里头大多还希望锣鼓敲破事情搞砸，最好砸得小皇帝灰头土脸，继续回去读书读个几年。

但济安不可能大声嚷嚷自己对新政多么不看好，只是微笑着点头。

明见秋又抛出个话引子，“就像师姐教的那个小姑娘，才十六七岁，离生初境只差一步了，真是良材美玉。若在从前，只怕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但如今，只要过了选拔，日后衣食无忧，再苦心修习，经营几代，她的后人也可改了出身。”

明见秋可真是知道怎么激怒她，改了出身？什么出身，比起她来很卑贱是么。济安闭了闭眼，笑着把球推了回去，“是教了几年，看着不过中人之资罢了。大选如何全看她自己的运道，若是不行，却过了，那以后也只会坏了差事。断了自己前途不说，还祸及家人。”

“终归这是一条路，对很多人来说还是条好路。师姐不是很遵奉老师的教诲吗？恤弱怜贫。”

这后面还有一句，天下为公。

但明见秋说得对，虽然推行大选的官员既不是平等的人，干的也不是平等的事，但对于食不足饱，衣不足暖的人来说，做小吏又怎样，始终低人一等又怎样，他们本是没有前途可言的人啊。

仙吏大选，就像深海里的一座灯塔，他们只要爬上去，爬上去，就再不必担心自己会在什么时候饿死冻死了。何况，说不定自己就是那个撞了大运的人，得了世家的青眼，或者靠那些浅显的仙术，能做得贵人的一个随从。

到时候，自己和子孙后代也能尝尝肉食者是个什么滋味！

济安似乎被说服了，很伤感地叹了口气，“师父的教诲我自然是遵从的，只是……”

明见秋没有立刻激昂地表示有什么担忧尽管说，明家家大业大，我深受恩宠，你点头就行，保证解决一切问题，你想路是平的就是平的，想路是弯的它就得是弯的。

她只是跟着很伤感地叹了口气，“我能有今日都赖老师的教导，如今世事大变，我们做学生的怎么能不伤心呢？我至今仍时时想念老师啊，但若沉溺悲戚，一味做小儿女态，老师九泉之下亦不能安心。让师长担忧，岂不是学生最大的过错。”

济安被恶心到了。

谁跟你“我们”，师父只有一个徒弟，那就是济安自己。要说学生，那学生多了，明家见字辈的厚着脸皮都能称自己是师父的学生，师父在外头还有一大堆学生。

济安意味不明地叹气，“是啊，是啊。”

看出济安一心不正面回话，明见秋打了一个直球，直接把征辟令和任命书摆在济安面前，并贴心地告知制度改了，现在得神识签署。

济安死活不愿应承此事——假意应许暗中跑路都没想过，就是因为一旦神识签署，朝廷就能通过契书锁定位置，她怎么敢给自己留下这么大个麻烦。

见济安还是没有动作，明见秋心里烦燥起来，师姐如今孑然一身，真找不出什么可以拿来迫她回心转意的人。

林家人？那算什么东西？若说济安会为她们妥协，明见秋自己都不信。

明见秋咬咬牙，试探性地透出点陛下的暗示，“陛下对革风的治理政策有些兴趣，师姐为什么就不能考虑辅佐陛下呢。老师的路已经证实太险了，不是吗？”

早就猜到明见秋会拿革风来刺激自己，但听见这个名字时济安的心还是紧了一瞬。

那是师父一手创立的组织，是济安出生的地方。革风的每一个人、每一家店铺、每一寸土地，那些模样，那些气味，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济安小时吵着要看日出，师父就抱着小济安爬上革风城外最高的山，在山顶将徒弟举起来，让她能将日出和革风尽收眼底。革风没有高楼台阁，只有一排排青瓦房；革风没有用来饲养妖兽的广阔场地，只有划成一块块的菜场集市；革风没有一眼就能认出的贫民窟和富贵府，只有一样构造的房屋。

革风城像个四四方方的石块，被创建者很用心地规划好了区域，这一块干什么，那一块又干什么。

太规正，太平整了。站在高处望去，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景色，但那是济安感到最自在、最舒适的地方，那是家。

太阳移到日中了，明见秋想起师姐现在不过生初境修为，忍着气唤侍从去寻来小二，如意楼的小二最是伶俐讨喜，但站在这位贵客前竟被吓得没说一句多余的话。

“清蒸桂花鱼、白灼青虾、生吹花蟹。”

小二赔笑道：“客官，咱这地方多山少水，现在天气又热，鱼虾不耐放，楼里实在没存货。您看看小店的特色菜如何？”

小二弓着腰把菜单递上来，明见秋看都没看一眼，身后的侍从会意，上前接过菜单，一一报出菜名。

“师姐想吃什么？”明见秋含笑问道，“事情既多，不必着急。”

济安随口点了两个菜，兴致缺缺。她本以为明见秋站在皇帝那一侧支持新政，对蓬门人家至少是同情的。

但看她今日做派，对新政有多热切，对百姓就有多冷淡，骨子里的漠然是丝毫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