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廉忻和杜仲谁也没有去找对方。

第二日廉忻收拾好那为数不多的行李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呆在大天下八年，真正能带走的，不过寥寥数物。

他刚想去寻找杜仲，找他一起去大厅用早膳，却被刘寄奴告知杜仲已经出门了。

至于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

廉忻心下觉得，以杜仲的性子来看，他从未有过这样不告而别的时候。

许是自己昨日说的话有些过了，伤了自己，也伤了他。

他默默吃完面前的早点，在心里想道：等会送行时，杜仲总不至于跟我一直怄气，不来送行吧？到那时候再跟他做个郑重的道歉好了。

巳时已到，廉忻随同海腾封和赶车的马夫一齐前往大天下的大门。

原本廉忻早已在昨日同大天下的人一一道别，他原本料定今早大约只有几位家丁在门口送他离去。

不曾想他刚走出大门，便发现门口已聚集了多人，有杜家同他熟悉的家仆们，还有学堂的修士和先生们。

见到他来，大家三两步聚集了过来。

“你们……”廉忻有些惊讶，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我们来送送你。”苏沐站出来说道。

他身后的学子们三五成群，拿着给廉忻准备的礼物上前给他。

海腾封示意身边的修士，几人立刻上前将那些礼品一一收下，装车。

“谢谢你们……”廉忻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动。

“廉忻，你去到水宗以后，可要记得好好练功。以后有机会再好好切磋武艺！”

“廉忻，以后有空，记得回来看看我们！”

“以后有机会，咱们去照海玩，你可要做东招待我们啊！”

……

瑞香走近廉忻，递给他一个长型被布包裹着的物品。

梦花道：“小廉忻，这是瑞香送你的琴，回去以后可要记得好好练习啊！”

廉忻鼻头一酸，心中又多了几分犹豫。

“谢谢两位师父。廉忻一定谨记。”

虽然是做了回去的决定，可如今面临这般送别的场景，他心中又多了几分不舍，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如今做的选择是否是正确的。

原本在大天下的日子，虽然平淡如常，并无什么跌宕起伏的精彩，可如今即将同这样的日常告别，廉忻这才觉察当下的弥足珍贵。

还少了一个人……

廉忻左右环顾，并未发现杜仲的身影。

他心中念道：不会吧……杜仲师兄，他真的生气了吗？他真的决定不来见我了吗？

见他面露失望，梦话亦是突然察觉杜仲的缺席，她问道：“杜仲呢？他怎么不来？”

瑞香并不言语，看着周围的人群，神情也露出少许不解。

廉忻知道周围的人亦发现了这个不对劲的地方。

平日里他和杜仲焦不离孟，今日送行竟是少了他的身影，怎么说也有些奇怪。

廉忻并不想告知他人杜仲昨日和自己起了些龃龉，于是只得有些尴尬道：“昨日我已经同他好好道别，今早亦在他书房内留下了书信一封，他不来或许也有什么原因吧。”

梦花打了个圆场道：“我觉得，他没准是怕面对这样的场面他忍不住哭鼻子，又或者是不想你离开，所以赌气不来了！”

廉忻失笑，刚想说，师兄哪里有这般小孩子脾气。

可随即又想到，在杜仲一帆风顺的人生中，或许还从未经历这样的分别，即使他闹脾气，似乎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他站在人群中，却因为杜仲的缺席而倍感孤独。

没有人知道，廉忻此刻多想反悔，说自己不回去了。

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返回大天下，找个底朝天，把杜仲找出来，好好抱着他对他说自己想留下，一直留在他的身边。

一辆金光闪闪，造型夸张的马车在不远处停下，赶车的奴仆绕到车子的后方打开车门，放下小梯子，搀扶着自家公子下来。

王守田姗姗来迟，摇着扇子走了过来，今日很特别的他只身一人前来，身边并没跟着那两条听话的狗。

廉忻望着他，一言不发。

“嗯。”王守田鼻子哼出一个声音，下巴一扬，那奴仆立刻会意，在马车后搬下大大小小几箱东西，递给水宗的修士接过。

伸手不打笑脸人。

廉忻并未如同往日那般恶语相向，让王守田下不来台。

只见王守田四周环顾，突然眼前一亮，好似发现了什么宝物，面上立刻绽出一个笑容。

廉忻自然是知道他想说什么，刚想怼他，突然大天下的大门又打开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里。

“见过杜宗主！”众人看向大门，立刻对来人行礼。

“见过大夫人，大公子，二公子！”

廉忻瞪大了眼，心中有些震惊。

随即，又泛起了一阵复杂的情绪。

他在心中自嘲道：我从前不过是一介家仆，几年也见不得杜嵩一面。虽说每次杜仲生日时他一定会来，但也总是姗姗来迟，直到开席前才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登场。而如今，自己不过是换了一重身份，成为了水宗前任宗主的孩子，竟得在临别时得到杜嵩和家人的亲自送别。实在是……

他忍不住自嘲笑了两下。

一直到杜嵩离开后，杜仲也没有出现。

廉忻心中难掩失落，可赶路不等人，已经到了要出发的时辰，于是廉忻只得强打精神同前来的各位一一送别。

梦花拉着廉忻的手，问道：“哎，杜仲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这个时候都不来，他到底去哪了？”

廉忻摇了摇头，说道：“今早我起来以后，刘姨便告诉我师兄很早便出门了，至于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

随后，他又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说道：“算了……没关系。幸好师兄不在，若是他在这里，我恐怕都要不舍得走了。”

梦花问他：“那你……可还有什么想跟他说的？我回头替你转告他。”

廉忻摇了摇头，说道：“想说的话，我今早已书信一封给他留言，我只希望我不在的日子里，他能保重身体，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梦花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王守田难得的给瑞香和梦花作揖，问道：“二位先生，我能同廉忻单独说几句话吗？”

廉忻看了他一眼，眼里早已没有往日的情绪。

他跟王守田绕到马车的一侧。

“你想说什么？”廉忻语气平淡。

王守田用扇子在手中敲了两下，有些欣喜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廉忻你居然是前任水宗宗主的儿子？”

廉忻笑了，换上如同往日那般温柔的面孔，回道：“那可不，我自己也没想到。”

王守田惋惜道：“哎，你这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能舍得杜仲？等下他跟别人跑了，你要上哪找去？”

廉忻淡淡道：“古人云，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有舍才有得。再说了，杜仲就在这里，大天下是他的家，他能跑到哪去？”

王守田笑道：“那可难说。”

廉忻反问：“王少爷莫不是舍不得我吧？”

王守田“唰”地一下打开了扇子，说道：“那自然是了！我如此心悦于你，见不到你，我该有多伤心。”

廉忻听他这般油嘴滑舌，不知怎的竟没了平日的那般厌恶，只打趣地还嘴道：“哦，那还真是谢谢你了。不过……”

王守田侧了侧头，眼神期待地望向他那张俊美秀气的脸。

廉忻眯了眯眼睛，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说道：“明年我师兄生日时，我自然还会回来的。到时候——主厅上见。”

说完，他头也不回走向海腾封的马车。

王守田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地望着廉忻的背影，喃喃道：“小东西，还挺记仇。不过他现在的样子，真是越来越辣了，我真是喜欢得紧！而且他如今的身份，倒是与我更为匹配了……”

“走吧。”海腾封道。

廉忻恋恋不舍地回看了一眼大天下的大门。

那华丽的大门早已紧闭，杜仲亦没有出现。

马车疾驰在下山的路上。

廉忻怀中抱着瑞香送他的古琴，靠在窗边，眼神涣散，心不在焉。

海腾封见他的模样，忍不住问道：“廉忻，你是不是不舒服？”

廉忻道：“我只是……有一点不习惯。”

突然，马车后方的远处，传来几声呼唤。

廉忻一下坐起，从马车后方门上的雕花中去查看，蓦然发现在山路上，有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吃力地追赶着马车。

杜仲怀中抱着一盒点心，那是他特地早起催促店家为他做的荷花酥，他想让廉忻带在路上吃，不曾想点心出炉的时间迟了一些，竟生生让他错过了送别。

山路碎石遍布，马车疾驰，声音嘈杂，车夫听不到后方卖力的呼喊。

杜仲边追边喊，企图追上疾驰的马车。

廉忻瞧见这个场景，顿时红了眼眶，心中的不舍喷涌而出。

突然，杜仲脚下一绊，一个不稳跌倒在地。

手中那盒精致的点心，自他怀中抛出，结结实实地摔在了碎石路上，美丽的花型点心顿时碎成了一地彩色的齑粉。

“！”廉忻一惊，顿时心如刀绞，两手用力扒在车门上。

海腾封注意到后方的情况，问道：“要停车吗？”

廉忻却紧紧抱着怀中的古琴，关节用力得都有些发白，眼中泛着泪光，毅然扭头坐回了位置上。

他强忍心中的痛，哽咽道：“不用了，继续走吧。”

说完，他眼角滴下了一颗晶莹的泪。

“现在停车的话，我便回不成水宗了。”

廉忻用指尖抹去颊边的泪，吸了吸鼻子，语气尽量平静说道：“若不斩断情爱，心中仍有牵挂，我要怎么在白家那样的环境中活下来呢？”

“三公子！”

身后好不容易追上来的佣人，见杜仲摔倒在地，白色的衣服染上了脏污，脸上亦有不少尘土，立刻三两步跑上前将他扶起。

只见杜仲眼眶泛红，呆呆望着远去的马车和洒落一地的点心。

忽然，他握了握拳头，对着马车的方向，挥着手大声喊道：“廉忻！再见！廉忻！再见！你要保重！我等你回来！”

马车里，廉忻用怀中抱着的古琴挡着脸，早已泣不成声。

两人要暂时分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