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忻回到观枫阁时，杜仲正坐在庭院的一张石凳上，双目无神，神情呆滞。

廉忻一看便知发生了什么。

肯定是杜仲一大早看他不在，四处去寻他，而后便被杜家的人告知了自己即将要离开的事。

见他回来，杜仲连忙收了神，站起来迎了上去。

“廉忻，你回来了。”语气中有些掩饰不住的低落。

廉忻应道：“嗯，师兄，我回来了。”

杜仲瞧着廉忻那略微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两团淡淡的乌青，心底说不出的心疼。

“廉忻……”杜仲欲言又止，除了呼唤他的名字，剩下的话却问不出口。

他心底天真的以为，只要大家把这个话题掩盖过去，廉忻就不会离开大天下似的。

而廉忻却目光坚定，直视他，问道：“师兄，你都知道了对不对？”

杜仲被他一问，心知无法逃避，于是只能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艰难地开口问道：“廉忻……你是何时知道的？”

廉忻如实道：“昨天晚上。”

杜仲问道：“那你为何昨夜不告诉我？”

廉忻道：“昨日是你的生辰宴，我不想拂了你的好心情。”

杜仲叹了口气，问道：“可是，我迟早都是要知道的，不是吗？既然你说昨日是我的生辰宴，那今日一大早，你为何独自离开，不立刻将我唤醒，将此事告知于我呢？”

廉忻将头扭向一侧，语气如常道：“今日是休息日，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杜仲感觉自己似乎累极了，他想起不久前，王守田对他所说的一番话，心中的郁闷犹甚，他语气带上些赌气，一把抓住廉忻的手腕，问道：“廉忻，你一直都把我当成一个小少爷般呵护，是不是？”

廉忻不去看他，语气生硬，反问道：“你不是吗？”

杜仲被他的回答一激，顿时哑了声。

他无法反驳，事实确如廉忻所说。

于是，他便又改了口，状似哀求道：“廉忻，你能不能不要走？”

廉忻回过头来，直视着他，问道：“不要走？”

杜仲感到自己语言匮乏，于是又在心底找了挽留的借口。

他对廉忻道：“照海水宗白家，只收自家宗族的子弟，所以水宗的人基本都沾亲带故的，宗门势力错综复杂。而他们的宗主白冠珪，更不是个善茬。我早些年，听说过白家的不少事，他们自视甚高，提出要跟金宗联姻，但是必须让大哥入赘白家，这荒唐想法自然是被父亲回绝了，而白家对此心生不满，对金宗生了些间隙。”

廉忻丝毫不惊，反问道：“此事与我何干？我非是要去白家联姻，而是去认祖归宗。”

其实白家的事，他早就在昨夜听海腾封说了个七七八八，至于白冠珪，这个当年为了宗主之位一心设计害死他全家的老畜生，他更是心底对他虚伪的人品和心狠手辣的行事风格了如指掌。

而这一切，杜仲却并不知晓，他还在用他努力想出的理由，企图改变廉忻的想法，阻止廉忻离他而去。

“我……我是说，白宗主，也有他自己的孩子，他定然是没有办法把你当成亲生孩子那样对待的。”杜仲越说越乱，说到后面，这些理由，感觉连他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了。

廉忻想起海腾封给他梳理过的，关于他家族的事情。

照海的水宗修炼秘法掌握在白家女性家主的手中，前几任的水宗宗主，都娶了照海白家的女子。

廉忻的父亲廉乔并非是白氏的远亲，但是廉乔的师父徐长卿之所以能当上宗主也是因为娶了白氏最大的一脉的大小姐后，得到了家族支持。

廉忻的生母则是徐长卿与那位白氏大小姐所生的女儿——徐青黛。

廉忻听到这，内心思考起一个问题，假如自家要继承水宗宗主的位置，也只能娶白家的女人吧。

海腾封告诉廉忻道：“你的父亲当上宗主后不仅积极联络其它宗门，也有意同早年从本家分出的水宗支脉缓和关系，恢复往来。可就在他这些设想好的计划刚有起色之时，便出师未捷身先死……”

此事在宗门间可是大事，因为世故发生得如此离奇，就连一些深山老林里的散修，亦无人不知晓此事。

在风平浪静的季节里，去筑宾岛的水路，不过三天的时间便可抵达。可就在这无风无浪的海域里，竟无端发生了极端天气，使得一船的人葬身大海，除了白冠珪，无人生还。

众人纷纷猜测此事必有蹊跷。

事情如何发生全凭活下来的白冠珪一面之词，无人有能力获知事情的真相，而偌大的宗门不能没有宗主，于是原本作为代理宗主的白冠珪便顺理成章的登上了宗主之位。

想到此，廉忻握紧了拳头。

杜仲望着神色凝重的廉忻，瞬间有些懊恼自己的嘴笨，他伸出手握住了廉忻的手腕，恳求廉忻道：“廉忻，我担心白家对你不好，你能不能别走了？留下来，留在大天下好吗？我发誓，只要你留下来，我定会竭尽我所能保护你的！”

这句话自然还是有后面一句的，只是杜仲未有勇气将它说出，其实他想说的是——留在我身边好吗？

只见廉忻将杜仲轻握在他手腕上的手甩开，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问道：“留下来？在这里当一辈子的家仆吗？”

闻言，杜仲惊讶道：“廉忻！你为何要这样想？我从未将你看成家仆，我把你当成我的弟弟，我的师弟，更是——我的家人。”

原本昨日他便是彻夜未眠，今日一早，便顶着压力去同杜嵩夫妇还有两位兄长说出自己的决定，然后带着许多复杂的情绪同大天下的那些熟人一一道别，他回到观枫阁时，早已是身心俱疲，可这最后一道坎，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迈过去。

他知道，杜仲才是扎在他心里的那根刺，拔不去，留不得，不管如何处理，最终疼得死去活来的，仍旧是他。

被杜仲这样一说，他心中积压着的那些情感突然井喷，往时的那些不甘，屈辱，还有被杜仲拒绝后的无地自容，还有听闻他喜结良缘时的暗自神伤，全都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他烦躁地朝杜仲吼道：“可我不想当你的弟弟！我也从来没有把你当成过我的哥哥！”

杜仲听到他的回答，整个人愣住了，不知所措。

廉忻点点头，嘴里哼出一声笑，他一步上前，走近杜仲，问道：“好啊，你说我们是一家人，是亲兄弟，那我这个弟弟，为何在生辰宴上连跟你在一张桌上吃饭的资格都没有呢？”

杜仲显然没有想到廉忻会这样提问，这个问题，他从未考虑过。

他这才惊觉自己长久以来都忽略了廉忻的感受和想法，或许是因为宗规礼节，又或者是由于世俗默认的阶级划分，杜仲从未考虑过这一切的不合理性，也由于他们身份有别，廉忻的很多心里话和真实想法，他从来都没有能听到。

杜仲瞪大了眼，试图辩解，他有些结巴道：“对不起……廉忻，这件事是我疏忽了，座位是大夫人和大哥决定的，我看你和瑞香还有梦花她们要好，还特地嘱咐了要把你们安排在一起坐。我……我这就去同他们说这件事，今后，你便跟我们一起吃饭，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廉忻又笑了，他细数过往：“不单是这件事。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就连要求要一件和你一样的白色修士服也不行，因为余蓉姑姑觉得我干活会弄脏，而白色的衣服素来难以清洗，若是我身着一件脏污的白衣与你同进同出，是扫了杜家的脸面。只有在一些特殊的时候，我才敢花钱去订做一件白色的衣裳，穿来出席宴会。”

杜仲只恨自己嘴笨，他磕巴说道：“没，没这回事，我觉得，我觉得廉忻你穿黑衣十分好看，衬得你肤色很白……”

说完后，他又觉得方才自己的一番言语好似一个轻浮的登徒浪子，只想当场抽自己两耳刮子，心中祈祷廉忻听后不要生气。

廉忻听他讲完，突然嗤笑一声，无奈道：“师兄你还是不明白，很多事情即便你情我愿，也不会让大家都感觉到满意的。”

廉忻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带上些哽咽道：“你有没有想过，我在你的别院到底能住多久，我也要考虑自己的未来啊！要是到时，你娶妻生子，你要我怎么样？我又该如何自处？难道我也带着妻儿继续给你杜少爷端茶倒水吗？”

杜仲立马说道：“廉忻！我从没有这样想过。”

廉忻笑道：“师兄，也许白家的人在外人看来，并非什么善类。但是无法改变我也是白家血脉的事实，前代宗主徐长卿和宗主夫人是我的亲外公外婆。我的父亲娶了我外公外婆的女儿，生下了我，我与白家的人血脉相连，又如何轮到外人来评判是非？”

廉忻豁了出去，俗话说，恶语伤人六月寒，他知道自己所言，犹如一把利刃，刀刀直戳杜仲的内心。

可他却也顾不上这么多，快刀斩乱麻，再多犹豫心软片刻，他就知道，自己绝对是走不成了。

杜仲眉头一紧，问道：“廉忻，你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了吗？。”

廉忻没有直接回到杜仲的问题，只是扯扯嘴角，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他说道：“师兄，你可知晓外面的人怎么说杜宗主和杜家的人吗？外人谁会管你家如何，真相如何？他们不过是一厢情愿在流传那些他们愿意相信的谣言罢了。无关的人这么多年一直诋毁你母亲和大夫人的关系，事实真相如何，他们关心吗？他们在意吗？而真相究竟如何，不也只有我们得知吗？若我不身在此处，我是不是也听信了外人的那些谣言，认为你的父亲和母亲关系便是传言中的那般不堪呢？其实你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便料定了白家是这样的做派，若你没有身处其中，便不要贸然下结论，这只会让人觉得你只会偏听偏信，毫无思考能力，是个听人穿鼻的愚者罢了。”

杜仲垂下眼眸，沉默不语。

廉忻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继续说道：“师兄，我一直很感激你将我带回大天下，让我的人生从此走向不同的道路，这份恩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日后我定会极力回报。”

稍作停顿后，继续用语气坚定说道：“但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回水宗的事，我已经决定好了。谁也不能阻止我，我亦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说完，廉忻便转身回屋了。

他将杜仲，以及自己那片刻犹豫的心软，通通生硬地关在了门外。

xql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