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腾封沉声道：“名字对得上，你和杜三公子所说的经历和遭遇也对得上，我想应该是错不了。”

廉忻沉默了。

他对白家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奴仆之间对于杜家和白家的联姻八卦上。

那件事起初是由一个近身伺候的丫鬟传出的，据说是因为火宗日益壮大，白家有意同杜家联姻，好在宗门间形成一层亲缘关系，利于结盟。

可那件事最后却以失败告终，还闹得两家十分不快，甚至可以说是结下了梁子。

白家是水宗掌门三代的大家族，创立水宗的白氏先人为一名女子。

到了现在这一辈，水宗的现任宗主白官珪，膝下仅有一儿一女，人丁稀薄。

他的妻子徐紫苑和廉忻母亲青黛是亲生的姐妹。

为上一任宗主徐长卿的女儿，徐长卿亦是白官珪和廉乔的师父。

白家的女儿年纪有些大了，一直未婚配，而他唯一的小儿子，是个傻子。

白家的人为了联姻的事情头痛不已。

金宗原本便与廉乔交好，廉乔死后，白家有意让大女儿白薇薇同金宗的大公子杜箬联姻。

可未曾想原本谈得好好的，白家却突然狮子大开口，提了个极其让人不能接受的要求——那便是要求杜箬入赘。

杜家自然是不会同意的，原本杜箬亦是对白家的小姐没有什么感情，这样一来，这门婚事便谈不成了。

“也就是说，白家现在的宗主，就是我的姨父?”廉忻问道。

海腾封道：“不错。可他确是个利益至上，六亲不认的冷血之人。”

廉忻不解：“自古上位者皆如此。难道他对自己的子女亦是如此吗？”

海腾封告诉他：“虽说找到自己的亲人原本该是好事一件，可对你来说却是未必。俗话说虎毒不食子，若是必要，白官珪连自己的妻儿都可牺牲掉，更别提你这个对他颇有威胁的存在了。”

廉忻看着海腾封，惊讶于他对自己宗主的一番评价，可他并未见过白官珪，自是不能仅凭对方的三言两语便听信了去。

于是他说道：“当年发生的那起海难，你可否再详细同我说说？”

海腾封如实道：“当年我并未随同师父一起出海，因为当时我的妻子已怀胎六月，正是需要照顾的时候。若我当年一起登船，怕是今日你我便没有缘分相见了。”

廉忻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闭了闭眼努力回想当年的事。

脑中不断闪过一些迂回的片段，却记不真切。

“除了我，还有谁在那次事故中活下来了？”

“除了白官珪，便只有你。”

海腾封的一句话，竟让廉忻身上起了一层冷汗。

他不敢深究原因，只问海腾封：“海堂主，那后来你们是怎么知道发生了船难呢？是因为他回来告诉你们了吗？”

海腾封道：“起初只是因为附近的渔村飘来了船的碎片和尸体，水宗收到了消息，前往查看。而后宗门上下顿感大事不妙，急忙派人出海查看，并在附近的村落和海岸边寻找线索。”

廉忻点头：“我记得当时，我亦是被一个渔村救起，至于我在海上漂了几天，我已经不记得了。”

海腾封道：“水宗正为此事着急之时，白官珪被一个渔民送了回来，他看上去狼狈不堪，好像已经多日没有进食，整个人虚弱不已，还未走到门前便昏倒了。等他醒来后，已经是三天后了。我们的搜救工作也基本告一段落了。”

廉忻喃喃道：“三日……”

海腾封道：“一些人的尸体早已无法辨认，还有一部分人，是找不到了。”

廉忻喉头一哽，问道：“那我父母呢……？我是不是还有个姐姐？”

海腾封好似想起什么痛苦的回忆，沉声道：“你母亲和姐姐……找到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部分的身体了。你的父亲……一直没有被找到。”

廉忻有些心怀希望地问道：“那……那是不是也能说明，也许我的父亲还活着？也许……也许他也像我这样，被什么人救起，又或者是他失忆了，所以才不记得自己是谁，最后没有回到白家，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呢？”

海腾封摇头道：“我一开始，亦是抱着这样的希望亲自前去寻人。可后来，我在附近一个海滩上发现了一小片师父衣服袖子的碎片，上面有血迹和动物啃咬过的痕迹……我想，大约是凶多吉少了。”

廉忻一下子瘫软在座位上，他哆嗦着喝下一口热茶，面上仍是努力维持平静。

“我曾努力派人在附近的渔村寻找生还者。当初先师传位给师父，白冠珪本就不满，我原本也料定师父的继任不会是一帆风顺。当时白官珪说要一起同行，我才大意了。我还特地加派了亲信人手一起陪同，毕竟若是宗主发生不测，其他人亦会豁出性命相保。只是没想到，竟是一船人齐同葬身大海，死无全尸……”

廉忻闻言，内心已经同海腾封一样，认同事情绝非海难这般简单，定是白官珪在背后捣鬼。

海封腾道：“海难一旦发生，若是得到及时的救助，或许还能有更多的生还者的。可除了你和他，再无第三人。为什么偏偏是他？即使大家有众多疑问，可水宗不可一日无主，他原本便是代理的宗主，师父一走，他便名正言顺地坐上了那个位置。这样的巧合，让人不得不去质疑。”

海腾封负手而立，背对着廉忻，看向大天下黑暗无边的远处，继续说道：“后来我在一个偏远的渔村找到了你活下来的线索。我当时简直是欣喜若狂。毕竟，当时在船上的人，男童仅有你一人而已。可我终究是晚到了一步……”

廉忻轻声道：“我当时在渔村呆了一些日子，那渔村极穷，大家本就因为海上冲上来了死人觉得晦气不已，一连多日都不敢出海打渔。更是没人愿意将本就不多的食物分享给我这个白吃饭的小孩。当夜恰逢有一支乞讨流浪的队伍路过，有个老乞丐扔给了我半个馊掉的馒头，我便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海腾封语气有些微微颤抖，哽咽道：“若是我早些找到你，或许你这些年来便不用吃这些苦头了……”

廉忻又喝了一口茶，眼神都有些涣散，低声道：“杜家对我挺好的……若不是这段经历，那我可能也遇不到杜仲师兄了。”

“后来，线索便中断了。白官珪知我在暗中追查此事，亦是派了人暗中阻挠。也有几次我得到了假消息，说你死在了乞讨的路上……后来我便只敢暗中推进此事了，我亦很担心白家会先我一步找到你，然后对你下手。”

廉忻听后，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虽是寥寥几句，却将万分凶险的经历娓娓道来。

海腾封又说了一些白官珪上任后，是如何排挤廉乔的亲信，又是如何将对他感到质疑的堂主和下属赶走的事情。

更有一些人，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执行任务的途中。

剩下的一些人为了保命只得归顺与他。

廉忻默默听了很久，对海腾封说道：“事情的原委，我已经清楚了。你给我的选择，我也已经清楚了。”

海腾封在他对面落座，直视着廉忻道：“我并非一定要你选择跟我回去。我能找到你，确认你还好好地活着，那便是告慰你父母的在天之灵了。你在金宗生活得这样自在，你若是想留在杜家，我明日便去跟杜宗主说明情况，并让杜家的人好好照顾你，培养你，保护你。”

廉忻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但是如果你决定跟我回去，那么相应的风险和苦头，我也定会一并提前告知于你。而且，杜家的三公子……”

听他说起杜仲，廉忻抬头，问道：“什么？”

海腾封道：“他被杜家保护得太好了，天真至极，却又是最担心你。”

廉忻怔怔道：“我知道……”

他叹了口气，艰难道：“我亦是对他难以割舍，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可父母的仇，我也不得不报！否则，我便是枉为人子了。”

海腾封道：“要你放弃如今平稳安定的生活不过，跟我去到一个宛如炼狱般的地方，过着惶恐不安，朝不保夕的日子，任谁也知道怎么选。若是你害怕或是不愿，我都可以理解。我相信你的父母亦不希望你冒着性命危险去替他们报仇。”

廉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俗话说，人走茶凉。父亲走后，您身为父亲的徒弟，都为自己的师父做了那么多。我身为他的儿子，却在这里享福，哪里有这样道理？”

海腾封闭了闭眼，郑重道：“若你愿意跟我回去一起为师父报仇，我将对你效忠，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你的安全，并且将你培养成水宗真正的继承人。”

廉忻并不急于回答：“请容我今晚先回去考虑一下。何况杜家于我有恩，我还要思考如何同他们开口。”

海腾封道：“放心，这方面的说辞我也已经准备好。如果你做出了选择，我会教你怎么做。并且一起与你去同杜家把事情说开的。”

廉忻喝完杯里的热茶，起身道别：“现在有些晚了，我还需要回去做些准备，海堂主您也请回吧。明日一早我便给你答复。”

海腾封问道：“要我送你回去吗？”

廉忻：“不必了，我想自己走走，今日的事情与我而言太过令人震惊，我尚且需要一些时间思考和抉择。”

海腾封表示可以理解。

廉忻走之前问他：“海堂主，冒昧问一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身份的？”

海腾封答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在三间镇？”

海腾封：“是啊，你长得太像师父了，还有几分师母的模样。我第一次见到你，内心就有个声音告诉我，皇天不负有心人。”

廉忻点点头，道别离去。

走了一些距离后，廉忻感觉自己脚步有些不稳，他跌跌撞撞朝观枫阁的方向走回去。

没有人知道，他虽然明面上波澜不惊，实则内心早已是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