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来时，仲春二月，便迎来了杜仲十六岁的生辰宴。

这日一大早，廉忻便知会了陈楠兴一声，出门到市集上为杜仲选购贺礼。

他带着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工钱，在集市里边走边看。

虽然他很清楚杜仲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心中亦早已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但因为早已同陈楠兴告假半日，并不赶时间，他亦想再闲逛一会，没准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自从六岁来到大天下，他已在杜家呆了八年，每一年杜仲的生辰宴，杜家的人总是会隆重举办，为他设宴，还邀请当地和外地的一些名流世家的人前来参加。

以前刚来时，他身无分文，而后几年，更是没有攒下几个铜板。因为杜家供他吃穿用度，平日里缺啥只要同余蓉反馈，杜家会派人替他安排，无需操心。

当时他便烦心杜仲的生日宴他要送些什么礼物好。思来想去，总不能拿杜家给的东西凑数，更不可能把这些东西拿去变卖了换钱。

所以当时才六七岁的廉忻只好趁着休息的时间偷偷到后山上的一条小溪中去捡拾一些漂亮的石头。

仲春时节的溪水冰冷刺骨，廉忻一双小脚泡在溪水里，却不感觉有半分寒意。

他用心在溪水里翻找了半日，终于搜集到一些形状质地都相当不错的鹅卵石。廉忻在溪水中将这些石头洗了又洗，然后在衣服上将他们仔细擦干。

最后廉忻把它们用心装在平日里偶然得到的一个小木盒里，在宾客离去的夜里，偷偷将他送给杜仲。

廉忻知道杜仲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少爷，家里要啥有啥，不曾缺过什么。他本已做好被杜仲嘲笑礼物寒酸的准备。

没想到杜仲非但没有半点嫌弃，反而非常高兴的接过来，在烛光下看了又看，还同他一边分析起石头的模样和质地来。

看完以后，他又用心地把那个做工粗糙的小木盒，连同里面的小石子一起，锁进了他床头边的一个小斗柜中。好似那一盒并非什么寻常不过的鹅卵石，而是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

近两年来，大约是看着他岁数大了，过后也有些外出的时候，总会用得上钱，杜家开始每月按照一般家仆俸禄的一半给他零用钱。

就这样陆陆续续攒了两年，廉忻决定除了留下一些生活所需的钱外，其余的，便在能力范围内给杜仲选购一件拿得出手的礼物。

廉忻在街头逛了许久。仍旧没有选到合适的礼物。

他原本打算买一件玉器给杜仲。玉器质地温润，同杜仲的性子一般，又可随身携带，送人，是再好不过的了。

可当他真的走到玉器店时，却又开始有些退缩了起来。因为进进出出的看上去全是些非富即贵的人。

他刚一走近，那店里出来一人，上下扫了他一眼，立刻换上一副笑容道：“小哥，您是替你家公子或者老爷来拿订购的东西吗？”

廉忻被他这句话当场说愣了，支支吾吾道：“呃……不，我只是路过。”

那人见他并非顾客，也并未驱赶他，而是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与他错身走过，对着后面来的一位腰圆膀粗，大腹便便的大老爷迎了上去。

廉忻立刻带着他满脸的窘迫，近乎逃离般的快步离开了那间玉器店。

又走过了一条巷子，他闻到风中夹杂着一些墨香。

扭头一看，原来这条巷子便是钱来镇最有名的文化街。

这里一条街，全是卖笔墨纸砚，书法画卷等物的小店。整条街充满着文雅的气息。

而街道的中段还有一个不小的园子，名曰中府，是当地一些有钱人集资休憩的一处公园，里面设有人工池塘，假山，廊桥，和几处凉亭。

平日里便经常有些文人墨客在园子里边三三两两地聚集起来，吟诗作对，畅谈人生。

廉忻突然觉自己来对了地方。

杜仲素来喜欢读书写字，他八岁便开始摘抄古籍，练得一手的好字。

再说，比起玉器，或者什么腰牌，玉坠，扳指类的东西，文房四宝定是更合杜仲的心意。

何况廉忻的预算有限，他摸摸自己钱袋里的银两，掂量着许是能给杜仲买上一套不错的毛笔。

于是他走入一间相中的店铺。

那招呼客人的店家，就同玉器店的那伙计全然不同，整个人语气斯文，带上些书生气息，亦不上下打量他，只让廉忻随意看看，若有需要可以唤他。

廉忻在铺子里逛了许久，看了又看。

他陷入了选择困难。

总体来说，这家店虽然不是最大的，可货倒是十分齐全，写字的同作画的笔种类齐全。

廉忻觉得只买一支笔，好像又有些送不出手。他想要买那种一套有好几支，粗细不同，外面加了个礼盒的套装。

可套装的毛笔，价格天差地别，便宜的那种，笔的质量又太次，而笔好的，价格又太贵。

最后，他选中了一套紫竹狼毫的毛笔。虽是超了些预算，但他逛了一个早上，再没找到更合适的礼物了。

就在廉忻要到前台付银子时，门外进来一位同他年龄相仿，看上去大不了几岁的少年。

那少年一身锦衣华服，头上戴着一顶玉冠，一双雪白的靴子绣满了银线，纤尘不染。

身后还跟着一名小跟班。

那店家让店里的学徒招呼他，那学徒迎着他在店里四处看看。

“你们店里最贵的毛笔是哪个？”那贵公子开口问道。

店家从柜台里走了出来，询问道：“看公子要单支的，还是套装的？”

那公子道：“要套装的吧，送人好看些。”

那学徒忙引着他二人走到柜台，店家从身后的金丝楠木的架子上拿出几套供他挑选。

廉忻有些好奇他会买哪一套，毕竟那些，刚才自己也都看过，于是他便装作还在选购的样子，继续在店里闲逛。

那少爷选了一阵，微微蹙眉道：“就这些？没有更好的了？”

廉忻心中暗叹，方才架子上的那些，已经是价位较高的毛笔了。自己光是看着价格，便不敢上手拿来仔细端看，这少爷是何方人士？年纪轻轻却如此出手阔绰。

“这样便宜东西，怎么送得出手？没有更好的话，我们便去其他家店看了。”那少爷显然对这些东西不太满意。

那店家显然是见他年纪较小，便已经拿出这店面最好的货物供他挑选，没曾想这位竟是个识货的大户，于是他压低了声音道：“这位少爷，有些好货，咱们一般是不会摆在店里的，若这些您都瞧不上，说明您也是这行的专家了。我楼上还有些珍藏的好货，一般人我是不卖的，您有心要，咱们便上楼看。”

说完，还使了个颜色，那学徒欣然会意，忙满面笑容的转身到二楼沏茶去了。

那店家唤来个小工帮他看店，亲自带着那公子和他的跟班上了二楼的雅间。

那小工见廉忻还在挑选，问他道：“小公子，您这边选好了吗？若是难以抉择，我亦是可以给些意见。”

想到方才那公子的一番言语，廉忻顿时觉得手上的紫竹毛笔也有些糙了。

可他却也没有更多的银钱可用，于是便拿着那盒紫竹的毛笔去柜台付了钱。

走出店家时，他内心默默想道：等以后有钱了……再送师兄一套更好的笔吧。

廉忻回到大天下时，还未到午时，距离用午饭的时间亦还有半个时辰。

有些宾客早已提前一日到来，住在大天下宴客的区域，有专人为他们准备饮食。而廉忻需要过了午时以后才到后厨去帮忙。

穆绵和杜仲的两位兄长正忙着会客，可作为今日宴席主人公的杜仲却丝毫没有自觉，还在大天下的人工湖边，拿着一颗卷心菜喂鹅。

杜仲素来不喜人多的场所，可家里的长辈忙着为自己操办宴席，每一年都搞得大张旗鼓，热热闹闹的，他便也不会拒绝，给足了面子参加。

而金宗的宗主杜嵩，无论多忙，或是身在外地，一定会在这一天回到大天下，出席他的生日宴会。

也正是因为如此，许多名流世家的家主，亦会抢着前来参加这场小孩子的生日宴。

杜仲今日仍是一身洁白绣满锦纹的长衫。

大天下人来人往，宾客们在廊桥中高声对谈，可杜仲的表情却不见得有多欣喜。

廉忻询问他：“师兄，你怎么了？家里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你是不是感到不太舒服？”

“没有。不是我。”杜仲摸了摸眼前黑色的大鹅，那大鹅张开了翅膀，扑腾了两下。“是它们。小动物对环境的改变是很敏感的，可能一下子人太多了。它们有些不适应，今日我站在这里半日，却连一颗菜也没喂完。”

廉忻站得离他有几步之遥，见他没有没异样，便说道：“也就一日而已，明日宾客们便陆续回去了。到时大天下又会恢复成原本的模样了。”

这时又有几只大鹅从湖里游了上来，慢悠悠朝杜仲走去。

廉忻手上拿着一竹篮洗好的的花生，篮子里面还放着个瓷碗，他见那些鹅聚集了过来，便匆忙对杜仲说道：“师兄，你继续喂它们吧，你看，又有几只过来了。我先去那边的凉亭剥这些花生，晚些你喂完了再过来找我。”

“嗯，你去吧。”杜仲应道。

廉忻坐在凉亭里，一边看着杜仲开心喂着大鹅的模样，一边剥着花生，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一抹微笑。

他的心情还没好上一会，一个声音便兜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廉忻，原来你在这里，让我一阵好找！”

——是王守田。

没钱真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