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百户人家都早早地熄了灯，街道上不见一个人影走过，连鸡鸣狗叫也都停歇。唯有范府里里外外都点上了灯，跟过节似的，满堂灯火亮得溢出了墙院。

烛光微闪，墙上的影子被拉得时长时短。

苏漾与王氏交谈许久，到底是什么也没问出，便思来想去找了个理由离去了。

“你能否确定一下白日院中那个孩童的位置。”苏漾挨在宋锦安身侧小声道。

“你是说那个躺在雨里的？”宋锦安想着那人半死不活的模样，不禁面露难色。那人似乎是有点微末道行的入门修士，因内息错乱而昏死。自己已尽力施法去救他，可为他调息灵力足足有半个时辰，也不见他有半点动静。

开始宋锦安还不可置信，直至摸到那人冰凉的手腕及不再跳动的脉搏，他才敢下定论:那孩童真的死了。

或许在他到来不久，便死了。

当着仙家的面，明摆出一条命案，范府也真够大胆的。

“‘他’死了。”宋锦安话语轻得就要听不清晰。

“怎么可能?莫不是你搞错了，怎会有人那么大胆公然范下命案，你且试试看找找‘他’的位置。”苏漾觉着范府有鬼，但料也没有那个胆子，眼下的突破口便只有那个孩童。

宋锦安听着一言不发，随即拿出天星盘置于手中。

他今日扯下了那还童的一缕发丝，现下将其在放星盘中。

宋锦安双目闭合，单手掐诀，便有无数蓝线自星盘而出，绕着发丝悬在空中。最终它们变作火焰将那缕黑丝燃烧成灰烬落入星盘中，本漆黑的圆面立马闪起点点星光，稍暗的星位坐标连接成线指向最亮的一颗星。

宋锦安惊讶回神。

死人无法确定方位，那么那孩童就一定还活着!

“走。”苏漾想法得到证实，便推着催促着前方的人赶紧行动。

跟着坐标指引，二人走上了一道山坡。

薄云遮住了月亮，繁星缀在空中。奈何一路走来未有灯火照明，这点光亮也不足以照亮前路。

山坡之上也算是空旷，不过杂草丛生，夜间不免有蛇虫出没。

宋锦安以灵力化火照明，星盘上显示着他们已到了指定方位。

看着此地也无特别之处，不过是有个破旧的棚子，茅草铺盖成了棚顶，支撑它的木柱子边还拴着一头老牛。但那老牛也像是耗尽了生机，卧在地上拖出绵长而浑浊的鸣叫，好比是临死前唱出的哀调。

宋锦安上前查看，却见那老牛孟吸鼻子，忽地嘶鸣一声抬身跳起，由于受到栓鼻粗绳的拉扯，便甩头踉跄几下，大叫着跌在了地上。

一人一牛对视着僵在原地。

与此同时，牛棚中伸出一只黑手抓住了木柱。

苏漾持剑前去，还未等“黑手”完全显露身形，便将剑尖对准了那人喉咙。

“黑手”却未如他所料露出惊恐，而是缓缓地抬头，望着他冷笑一声:“要杀便杀吧。”

背上的疼痛感提醒着云淮她还活着，但是生是死，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她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就像那年战乱，她眼睁睁看着父亲被乱箭射杀，也如次年天灾，她想尽办法却也害得娘亲被活活饿死。

就连云雁她也没办法保住，还是同王氏说的那样，把她唯一的妹妹给卖去了青楼。如今周伯也不知所踪。

反正什么都失去了，她觉着自己早没有能力，也没有动力再活在这世上了。于是闭眼不做反抗，等待着他人夺去她仅存的不值钱的性命。

可她忽然想到，云雁，云雁或许还活着!

灵火的微光洒照在云淮脸上，苏漾望着那半边焦黑半边稚嫩的脸，眸光一惊，“刷”地收回了剑身。

“你不杀我?”云淮不可置信。

“我为何杀你。”

“我怎么知道?”

“……”

云淮看着眼前之人衣冠楚楚，想必家中日子过得不差，再之面若玉冠，腰挂配剑，想必是仙家弟子。思及此，她不禁拍了拍身上的杂草。

那些富家子弟常说自己家中谁谁谁有仙缘，入了仙门日后有多了不得，总是用高人一等的眼光来看他们，想来入了仙门的也改不了这等脾性。

“仙人找我，可有什么事情要我去办?”云淮直言不讳。

‘他’年纪虽小，洞察力却强得惊人，若是再大些，经历的事情多了，或许都能猜出我们此行目的。苏漾心道。

他正欲开口，宋锦安便不知何时走出了与老牛的“争斗，”拦住了他。

这人今天明明是断了气，怎的现在还能站在他们面前说话?!范府就没有一处是正常的。宋锦安心中震惊万分，却强忍着不敢吭声。

云淮猜测，两人要么是在暗中观察许久，要么就是她晕厥之后才来到范府。

先前就听王氏说，有仙人造访范府，说她范府二公子也就是她小儿子颇有仙资，若将来拜入仙门必有一翻成就。实际上呢，人家不过是派了几名仙门弟子来探查石家镇闹妖一事。

这么说来，二人来的目的浅而已见。

二人都未明说，云淮便是直接把话挑明了:“仙人找我，是想调查石家庄的鬼怪事件吧。”

云淮捂着肩上刺痛的伤口，渗出的血液沾湿手掌，不得不要她提前了精神。

“是，我们不会害你，只是想问你一些事情，你身上的伤我们会帮你治好。”宋锦安道。

“从我们来到范府的第一天，家主就命令禁止我们进入后院，只有范家宗亲才有权出入。”云淮说着站起来身来，她多动一下，身上的伤口便多痛一分，好在费了些力也算是站稳了，“也曾有人误入，最后被家主明令杖责死在了前院。我刚来府上好奇，就想偷偷溜进去，结果我进不去，只能从门缝窥见里面有一口井。”

“他们竟真敢明目张胆地杀人。”苏漾震惊的同时，不忘观察云淮的神情。

可从始至终，她都异常地平静，神情不见有什么变化。

看不出来，其实云淮撒了谎。

她并非进不去后院，而是进去了差点在那殒命。那里面不止有着一口井，更有着她从前到现在都无法知晓的未知恐怖，好在周伯及时出现，她才苟且捡回一条命。

范府作恶多端，她早就想毁掉他们丧尽天良的“好事”了。

苏漾又问:“范家家主真如传闻般常年不回家?”

“是，我已经有两年没见到他了。”这次她没有撒谎。

“这么说来，你可否带我们前去后院?”宋锦安问道。

云淮心思敏捷，但想来还是个孩童，应是不会刻意去哄骗利用他们。

“可以，”云淮回想着那段时常令她难以入眠的记忆，但此时心中已无任何恐惧，“但我们恐怕没命出来。”

“此话怎讲？”苏漾问。

云淮道:“除了范家宗亲，我没见过有人从里面活着出来。我没真正进去过，所以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

“我无所谓，至于要不要调查，全看两位仙人了。”

要是他们真能查出什么东西，破坏了范家的利益，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痛快。

苏漾仔细琢磨着今日之行。

这是他们二次访问石家庄。皆是为查闹妖一事，上回传的是妇女去河边洗衣被水鬼迫害，这回则是农忙晚归被妖怪嗜血而亡。

先前是因有邪祟在河中作怪，仙门派出几名弟子便都能解决了。不过几月时间，而今之事已然变得棘手起来。

“既然要查，那便查到底。”

天地苍茫广大，自然不止生存着人族，各族之间只能依靠本领，争夺领地。而今占疆域最为辽阔的非人族莫属。原因就是人族出现了能与其他异族抗衡的类群——修士。

在这世间，虽有修士和凡人之分，但修士并非真仙，也有生老病死之说。根据不同的修炼体系，天下而今分成了四大仙门，分别管辖着凡间不同地域，主要职责便是护一方平安。

石家镇便是归灵剑宗管辖，若是本宗范围内百姓的安定生活都无法保证，岂不是有违道心?

由于有外人在，苏漾不便将想法一一道出，只能与身旁的好友眼神相对。

范家历代为商贾，祖上更与皇家有过交易，钱财万贯再正常不过。但范家老爷据说常年不归家，家中大小事务都有一个妇人也便是王氏来打理，弄得这代子孙衰落，有的离家远行，甚至疯疯癫癫与常人大有差异。

可纵使这般，范家圈中势力也不见倒退，反而蒸蒸日上，范家丝绸名声更是影响了整个南域。

如此大的问题就在眼前，若是不能清楚，真是有愧于宗门。

“仙人，我可以带你们去，但在此之前还想麻烦仙人帮我一件事。”云淮扶着木栏，艰难道。

宋锦安抢道:“什么事?”

月光照在脸上，那本该稚嫩脸却是伤痕累累，恐怖至极，“仙人能找到我，应是用了什么仙术吧？”云淮扶着木栏，胸口的疼痛让她开口都有些吃力，“可否用仙术找找我妹妹?”

那张憔悴脸上忽有了色彩，她急道:“我妹妹被人带走了，也是仙家的人。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仙人能否帮我找她去了哪?”

唯一的亲人吗，可“他”看起来还不到十一二岁。

宋锦安想着拿出了星盘，问道:“你可有她的什么物品，要不久前给你的，若是久了，便会过多沾上你‘气’而查不出。”

云淮扯下了手上红绳递上去，道:“这是她昨日送我的，仙人看还有用吗？”

她脑海都是云雁拿着两串红绳，在二人手上分别系上，笑容满面地和她说着，红绳寓意着永不分离以后他们都不会分开了。

可不过是一日光阴，便只剩下了她一人。

宋锦安拿过红绳，将它至于星盘上，闭目掐诀，想神识感受这物品主人的气息，可星盘却未亮起，将神识阻挡在外。

他多次尝试，却也未能调动蓝线从星盘中流出，星位坐标只是亮起一瞬，“砰”地一声，星盘落地。

星盘无法查询方位，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宋锦安捡起星盘，犹豫片刻，才将上方的红绳递给云淮:“她死了。”

他撇开头去，不敢看她。

云淮怔愣，伸出的手悬在了空中。

死了?怎么会死了……云雁才多大，比她还小个两岁!是仙家杀了她吗，怎会如此……

她脸上再也不见什么表情，拿过红绳后便站不稳往后倒去，任由身子靠在了地上。

她真的什么都失去了。

云淮望着夜空，脑海中一片空白。

宋锦安与苏漾在旁看着她，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云雁，怎么会赶在她之前死了!

许久，云淮才又缓缓坐起，沉默半晌，脑子才再次思考起来。她就似被一盆冷水从头破到脚，慢慢从中缓了过来:

“多谢仙人。”

她的话音轻悠悠的，叫人听得不真切。

云淮没有得到了理想的答案，面无表情地扶着栅栏走出大棚。一仰头，便能望见那皎皎明月，不过那束月光已不再为她而照亮。

从前犯了错，范家人总会在体罚后将她扔到这荒山上，等到头天清晨再来确认她的死活，死了便是死了，若是活的便继续带回去干活。

从前，她看到月光便是看到了希望，认为还有家人在，自己就该活下去。

云淮想到过往时光，竟提不起多伤怀，没有叹气，也没有想哭，她只觉得浑身麻木，似是看不到一点尽头了。

她想倾身抚摸那伴她有几年了的老牛，却因身子疼痛难以弯下腰去，便只好盯着老牛那双同样满是疲惫眼睛道:“再见。”

再见，她想，也不会再见了。

“范府暗中也是有守卫的，尤其是后院，好像还设有法阵，我们得小心进去。”云淮回身道。